焦虑的人

  我们不受控制,所以学会了假装,一直假装,在工作中假装,在婚姻中假装,在孩子面前假装,一切都需要假装。假装自己很正常,受过良好教育,明白什么是“摊销等级”和“通货膨胀率”,假装知道性是怎么回事。实际上,我们对于性的了解并不比对USB线了解得多,总是需要试验四次才能插好这个小玩意儿(插反了,反了,反了,好了!这下对了!)。


  年轻警察离开后,老警察独自坐在警员休息室里喝咖啡。年长者不知道该对年轻人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关心,当你真正想说的是“我知道你不好受”时,是很难找到别的话来代替的。


  这个男人假装——什么都假装。所有的财务专家都向他保证,要购买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股份,这是一项安全的投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房价从来不会跌。后来房价就跌了。


  他把这一切告诉了十几岁的男孩,当然,男孩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因为如果一个站在桥栏杆上的人,肯花时间告诉一个陌生人他有多爱自己的孩子们,你会知道他真的不想跳下去。

  然后那个人就跳了下去。


  “我从来没想着……瞧,我坐在这里,跟你唠叨这些事儿,真是傻透了。可我从来没想着让我儿子当警察。他太敏感,太……善良。你懂我的意思吗?十年前,他跑到一座桥上,想跟一个打算跳桥的人讲道理,劝他别跳下去。他做了所有能做的!竭尽所能!可那个人还是跳了。你能想象这对一个人有什么影响吗?我儿子……他总想着拯救所有人。在那之后,我想也许他不会再想当警察了,可相反的事情发生了,他突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当警察!因为他希望救人,哪怕是坏人。”


  实际上,促使男孩立志成为警察的并非桥上的那个男人,而是一周之后站在同一段栏杆上的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她是没有跳的那一个。


  当你不知道该如何谈论生活中的其他事情时,那么谈论工作还算是比较容易的。劫持人质事件发生后,杰克一直在想那座桥,因为他运气好时会梦见那个男人没有跳下去,自己把他给救了。吉姆也一直在想着那座桥,因为他运气不好时会梦见跳下去的是杰克。


  然后,律师寄来一封信。信上说,猴子和青蛙的另一位家长决定申请子女的唯一监护权,因为“目前情况下,其他监护人没有住房和工作,生活难以为继,所以我们必须为孩子考虑”。

  另一位家长还发来一封电子邮件,说:“你需要拿走你的东西。”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前任和前老板已经把好东西挑走了,你把剩下的垃圾带走吧。这些垃圾已经打好了包,搁在地下室的储藏间。你还能怎么办?也许该等夜深人静的时候过去拿,以免碰到邻居,可你现在无家可归,这些东西也没有地方放。不过,反正你也没地方住,天又开始冷了,不如在地下室的储藏间凑合一下。

  邻居家的地下室储藏间恰好忘了上锁,里面有个箱子放着毛毯,于是银行劫匪把毛毯借来取暖,不知何故,毛毯底下有一把玩具手枪,劫匪决定拿着这把枪睡觉,免得疯狂的小偷半夜破门而入,至少可以吓唬对方。然后你开始哭,因为意识到自己才是疯狂的小偷。


  所以你会怎么做?你努力了。也许是竭尽全力。这时候律师又寄来一封威胁信,你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去找谁,你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早晨,你照常赶到公交车站,以为女儿们不会看出你心情低落,可她们看出来了,还想靠卖杂志帮你赚钱。把她们送到学校之后,你一个人跑进小巷子,坐在人行道边上哭了起来,因为你的脑子里不断回旋着一句话:“你们不应该爱我的。”


  你走进那家因为你没钱而不借给你钱的银行,你告诉自己,你只需要六千五百克朗交房租,等你有了钱,就马上还回去。怎么还?比你更有头脑的人或许会问,但是……好吧……你可能从来没想过那么远,也许你还是应该戴着滑雪面罩、拿着玩具枪回到银行,把钱还给他们。因为你只需要一个月,只需要一个理顺一切的机会。

  后来有人发现,那把该死的玩具枪之所以看起来很逼真,因为它就是真枪。楼梯间的地面上有一张画着麋鹿、青蛙和猴子的纸,在微风吹拂下轻轻颤动。顶层的那套公寓里,有一块浸满鲜血的地毯。

  生活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心理医生觉得,画里的女人凝视地平线的动作只可能包含两层意义:向往和恐惧。她画下这幅画是为了提醒自己一些事。心理医生喜欢画,因为哪怕你对着一幅画看了很久很久,都不一定能注意到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东西——比如,这幅画里的女人其实是站在一座桥上的。


  “我的意思不是金钱等同于快乐。我是说,快乐跟金钱差不多——它们的价值都是编造出来的,是我们无法衡量的虚假的东西。”她说。


  “而且……胜利者能赚很多钱,这也非常重要,我说得对吧?你赚到钱以后会怎么花呢?”她问。

  “我的钱花在跟其他人保持距离上面。”扎拉回答。

  心理医生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高级餐厅的桌子之间离得更远,头等舱没有中间的座位,豪华酒店有单独的套房客人入口。在这个人挤人的世界上,你能买到的最贵的东西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为什么喜欢你的工作,你告诉我的却是你为什么擅长这份工作。”

  “只有弱者才会喜欢他们的工作。”

  “我认为这话不对。”

  “那是因为你喜欢你的工作。”

  “听你的意思,好像喜欢自己的工作有错似的。”

  “你是不是又觉得难过了呀?你们这种人特别容易难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你们自始至终都是错的,假如别做那么多错事的话,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只要看看相爱的人是怎么拌嘴的,就会知道,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引起两人吵架所需要说的话就越少。


  “孙子、孙女能让他觉得自己有价值?”她问。

  安娜-莱娜勉强地笑了笑。

  “你去幼儿园接过三岁的小孩没有?拉着他们的手走回家?”

  “没有。”

  “那个时候,你会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时刻。”


  伦纳特:噢,我只是好奇。谁都会对别人好奇,是不是?更何况,我已经很久没遇到像她这样不好揣摩的人了,我试着揣摩过,可还是看不懂她。你笑什么?

  杰克:我没笑。

  伦纳特:你笑了!

  杰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起了我爸说的话。

  伦纳特:什么话?

  杰克:他说,你迟早会和一个你看不懂的人结婚,然后在你的余生之中试着看懂她。


  丈夫的去世,留给她的只有一千个瑰丽而孤寂的日出,把她的人生改造成漂亮的囚笼,仿佛生怕她忘了自己有多老。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克努特躺在病床上,艾丝特尔问他:“你害怕吗?”他回答:“是。”然后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补充道:“但要是能安静一会儿也挺不错的,你可以把这句话刻在墓碑上。”艾丝特尔哈哈大笑。他走了以后,她哭得很厉害,气都喘不过来,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就跟过去不一样了,脊背一下子佝偻起来,再也没能挺直。


  “哦,不认识。但他很了解那座桥。罗杰是个工程师,桥梁工程师,虽然那座桥不是他造的,但如果你和罗杰一样对桥感兴趣,就会喜欢上所有的桥。他们在电视上提起那个男人时,说得好像整件事都是那座桥的错似的,罗杰听了非常伤心,因为他说,建桥的目的是让人们更加靠近。”


  曾经和我妈提起这件事,她说:‘跟只有脸长得漂亮的人在一起是没办法长久的,茱尔丝。至于有趣的人,哈哈,你绝对可以和他们生活一辈子!


  艾丝特尔又想起了另一位作家说过的话,将近一百年前,这位作家写道,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最后我们坐着聊了一整夜,卢欧给我讲了她和家人是怎么逃来瑞典的。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他们翻山越岭,逃难队伍里的每个小孩都带着一块床单,一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他们就躺在雪地里,把床单披在身上,与此同时,他们的父母会分别往不同的方向跑,这样直升机里的人就会对准正在移动的目标开枪。


  假如你当着她的面打哈欠,她会凑过来,把一根手指头伸进你嘴里,看看能不能在你闭上嘴巴之前把指头抽出来。


  “我不知道……这可能是……如果隔壁这套公寓委托同一个房产经纪人卖房,也许她会有房子的钥匙,然后……”他说。

  他没法让自己说得太直白。

  “你的意思是……”银行劫匪说。

  吉姆振作精神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我的意思是,如果房产经纪人也负责出售隔壁这套公寓,肯定会有房子的钥匙……这样一来,也许你就能藏在那里了。别的警察上楼之后,不会强行打开所有公寓的门搜查你的,至少不能马上这么干。”他说。

  “为什么不会?”劫匪问。

  吉姆耸了耸肩。“因为我们没那么优秀,而且大家都会集中精力率先解救人质。假如你告诉人质,出去之后记得关上公寓门,那么所有人都会以为银行劫匪……你……还在里面。然后,等我们撞开门,发现你不在那,就不能随随便便地砸开别家的房门找你了,因为这么做社会影响非常不好,会给警方脸上抹黑。官僚部门最怕这个,你知道吧。按照规矩,我们必须先把所有人质带到警察局,挨个问话,获取证词,我觉得……你或许能趁机脱身。要是有人发现你在隔壁公寓,你可以假装自己是那里的住户!反正我们从一开始就假定银行劫匪是个男的。”他回答。

  银行劫匪依然迷惑地瞪着眼睛。

  “为什么?”她又问。

  “因为女的一般……不干这种事。”吉姆尽可能婉转地说。

  劫匪摇了摇头。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帮我?你是警察!你怎么会为了我做出这样的事呢?”她叫道。

  吉姆轻轻点了点头,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抬高手腕,搓起了眉毛。

  “我妻子以前经常引用一个家伙说过的话……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哦,他说,即使知道世界明天就要毁灭,他今天也要种一棵小苹果树。”他回答。

  “说得真好。”银行劫匪小声说。

  吉姆点点头,拿手背抹了抹眼睛。

  “我不想……抓你。我知道你今天犯了个大错误,但是……情有可原。”他说。

  “谢谢你。”劫匪说。

  “你赶紧去问问房产经纪人,有没有隔壁公寓的钥匙,因为我儿子很快就会失去耐心冲上来的,到时候就……”老警察说。

  银行劫匪一连眨了好几次眼。

  “什么?你儿子?”她问。

  “他也是警察。他肯定会冲在最前面的。”吉姆说。

  银行劫匪喉咙发紧,声音颤抖起来。

  “他很勇敢。”她说。

  “因为他有个勇敢的妈妈。假如迫不得已,她也会为了他抢银行。我们俩刚认识那会儿,我连上帝都不相信。她长得美,我长得丑。她会跳舞,而我站都站不稳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也许彼此只在工作上有共同点——我们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救人。”老警察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到拯救。”银行劫匪小声嘟囔道。

  听到这话,吉姆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这个诚实正派、即将违背自己一辈子职业原则的男人直直地望向劫匪的眼睛。

  “十年之后再来告诉我,我今天做得到底对不对。”他说。

  吉姆转身下楼。银行劫匪迟疑了一下,用力吞了吞口水,然后叫道:“等等!”

  “什么?”

  “我能不能……嗯……现在提出释放人质的条件,是不是有点儿晚了?”

  “搞什么名堂……”

  吉姆先是吃惊地挑了挑眉毛,然后有些恼火地皱起眉头。劫匪却似乎在逼自己下定决心。

  “烟花。”她终于说,“公寓里有个老太太,她以前总是和她丈夫一起看烟花。后来她丈夫死了。我让她当了一天人质,我希望她能看看烟花。”

  吉姆笑了,点了点头。

  然后他往楼下走,准备对儿子撒谎。


  “你是个好警察,儿子。”吉姆低着头说。其实他还想再添一句:更是个好人。可他说不出来。

  “你并不总是一个好警察,爸爸。”杰克笑着仰起脸,望向远处的云层。他也想再添一句:但是除了做警察,其余的我都是跟你学的。可他说不出来。

  不过,接下来他们会一起回家,一起看电视,一起喝啤酒。

  这就够了。


  “我相信银行的社会作用,我相信秩序。我向来都不否认,我们的客户、媒体和政客其实全都讨厌我们——因为这正是我们的目的。银行是经济体系的压舱石,把整个体系变得迟钝低效、官僚主义和难以操纵,从而阻止世界陷入太多的困境。人们需要官僚主义,这让他们在做傻事之前有时间三思而后行。”她说。


  人们说,性格是个体经验的总和——可这不是真的,至少不完全对,因为假如现在的我们完全是由过去定义的,那么肯定谁也无法忍受自己。一个人需要有机会自我说服,相信自己并不仅仅是昨天所犯下的一切错误的总和,我们也是所有自身选择的总和,以及未来每一个明天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