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旅行第六天(2023 年 5 月 23 日)

封面图

摄影师 | The Whale

图源 | Pexels

写在前面

11408 字 | 旅行

寺庙内庄严肃穆,禁止摄影,故而没有影像。

体裁为半纪实文学,部分语言为文学艺术加工。

正文

  当我见到灵,举起相机对焦时,她还没反应过来。差点也没认出我。

  “你不会一直在这里转圈圈吧?”我看她从地铁承重柱那边绕过来。

  “对啊!”她觉得没什么的样子,“等你的时候也没有事做嘛。”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感觉有些莫名好笑。同时也觉得十分可爱。这刷新了我对于她的认识。 她在我印象中,一直认真而努力,而在手链上的那八个人中,她所象征的品性,也是“努力认真”。

  我本以为,颠覆印象到此为止,没成想却才拉开帷幕。

  从黄龙体育中心 B 口出地铁站,开始了旅行的第六天。

  同样开始了,温柔、惬意与安心的一天。

  上灵隐寺专线公交车,随她坐稳,她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你坐没坐过杭州的公交车?”我一愣,想起上午赶车,便点头。

  “那就不用了,本想说带你体验一下。 杭州的公交车突出一个野蛮。 ”灵笑着说。

  我当即笑出声来。

  “野蛮”是一个很有趣的形容,也正好恰当合适。杭州的公交车经常突然起步,还会急刹。或许是路面不平,亦或车辆工程有问题,转弯离心力极大,能将人摔得颠三倒四七荤八素。早上坐公交车,水放邻座,直接甩飞到地上,滚到了最后一排。并且“野蛮”并非个象,普遍存在。之后的好几路公交车都是如此。

  杭州的地铁也特别不方便。 若在成都,不论住的地方有多么偏远,附近一定有一个地铁口,并且距离最远不过步行 20 分钟。但在杭州,一切都不成立。我下榻的宾馆位于一条双向四车道附近,照理说,应该有地铁口才对。然而,最近的绿汀路地铁站,我需要坐半小时的公交车才能抵达。很多地铁口并不架设在密集而需求大的位置,相反很偏远。导致了,就算住在不太偏的生活区或居民楼,也还是需要坐公交车。有些地铁入口还在商业街的纵深处或拐角处,找起来很困难,容易迷路不说,导航还不好用。

  我把这个体验给成都的一个朋友说了,他笑笑说:“很正常,那是因为你已经看过成都的了。成都的地铁设计在全国都能排上号,除了北上,大概就是成都了。”

  杭州的景观和绿化也给人一种杂乱无章之感(除了第二天看到的浙大内部还可以)。绿化不好的城市总予人一种钢铁洪流巨兽的冰凉与冷漠。杭州也如此。

  这便是杭州给我的总体观感。与印象中的“苏杭”二字,落差极大。


  灵对于今天的安排,是上午灵隐寺,下午法喜寺,临近傍晚时去西湖。

  “看来今天是信奉佛教的一天呢。”我笑笑说。

  往灵隐寺的路上,车流很大,近乎水泄不通。而公交车也一如既往地野蛮。由于手上拿着相机,便聊起这个话题。

  灵在这个话题上似乎颇有感触的样子。她说,她室友有一台相机,出片效果很好。据她说,色彩饱满而鲜活。自打用了以后,便不大喜欢用手机拍照了。她还给我看了一张室友给她拍的照片,上下滑动很久才找到。

  我无意间看到图库里的缩略图,有很多单人照与自拍。我连忙别开头,看向车窗外。

  不敢看。

  我无法形容那一瞥的惊鸿。那无意的一眼给了我带来了直接而深度的震撼,迫使我在她寻找的这期间,思考起了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灵也是一个人,这个事实简单到让我忽略了。

  四年前的今天,我们还在为高考奋战。那三年的坚韧,让她在认真、坚持和努力这几点上,成为了挂在我天空中闪耀的星光,我一直拼命追赶,想要抓住她的影子。

  这样的印象,一直持续到今天。我似乎今天才鲜明地感受到她为“人”的那一面,而非一个性格,品质或符号。

  原来我一直身陷形而上学的囹圄。

  我曾在《毕业旅行第三天》中说过,我太习惯于去性别化与人交往。今天,我又感受到了这一困惑。并在此基础上,新增了另一不解: 我真的将朋友们当成人了吗?还是说,仅仅是一个有我所羡慕、所渴望、所钦佩和所追逐的一个目标?

  我那一瞬间还很想逃跑。每当我感受到有强烈异性气息时,就会害羞,而后就会这样。 或许,是自己潜意识中一直认为,自拍照多,是女性的专利吧。

  我望着车窗外缓慢移动的树林,一直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发呆。

  “看!就是这张。“灵举起手机。

  印象中,那是一张她身袭浅黄长裙、欠身站在绿色草地上对着镜头笑的照片,记不清楚了。

  不敢细看。

  我从来没看过她穿裙子的样子。今天她也是外套加牛仔裤的装扮。这给我一些安慰。而照片里的她,似乎在一个离我很遥远的世界里。

  幸而,眼前的灵,与我同在一个世界。

  写到这里,我忽然很难过,想哭到几乎无法落笔。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吧。

  我无意而持续的去性别化生活方式,或许只是我害怕性别。害怕接触背后从根源上的不同,害怕经历由这些不同带来的麻烦、尴尬。同时也羞于面对这些问题。

  我经历了太多太多因为避嫌带来的感情终止,而这压根不是我们友情所带来的问题。

  害怕意识到这些不同之后,我抑或对方便各自站到两个不同的世界,相互向对面索取些什么;而非两人亲密无间、互相帮扶,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进。

  习惯了逃避这个话题,习惯了逃跑,而只是因为太过于在意,害怕麻烦。

  很讽刺不是吗?

  晚上与灵一起吃饭时,我终究也对她开口说。

  “我现在一直把你们当做最好的朋友,并且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不过我也明白,你们终究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灵在那边默然点头。

  那张照片色彩的确很好。我猜想应该是富士相机,于是便开玩笑说叫她紧紧抓住她室友。富士相机很贵,而“富婆”可不多见。

  这些杂乱的思绪,我究竟开不了口。要论其中缘由,我想,大概是真的把她看得很重要吧。我无法想象没有与她成为朋友的那些日子,所以对那个无法避免的未来,想要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去灵隐寺的路上,灵与我说,姐姐要她买十八籽。正好我要来,于是也便有了这次的行程。

  十八子是十八种菩提子,由一根红绳串在一起的佛珠手串。那十八种菩提子,大概就是象征平安喜乐、幸福安康之类的东西吧。

  “你去过灵隐寺吗?”我问。

  “去过。不过灵隐寺没去过。”

  “什么东西?啥意思啊?”

  “灵隐寺是一整片的景区名,外面其实叫飞来峰。灵隐寺庙的话,没去过。”

  灵在带我看飞来峰的佛像时,才告知我灵隐寺需要单独买票。我觉得这事挺神奇。

  飞来峰有很多佛像,全是石刻,形态各异,阴阳刻均沾。有些佛像稳于岩壁中,似乎在凝视苍生。大多石像饱经风霜,几乎难以辨认。人形之上,沾满苔藓与蛛丝,有的佛像或四肢或躯干还掉了些石块,更显年代久远。

  佛,确实能给人一种肃穆的感觉。或许有些佛在笑,如弥勒,但置身佛像面前,决然笑不出声来。当然,和朋友开玩笑除外。


  买票,进灵隐寺。

  我的学生证永远都只有买票时才有用,这次是最后一次了。灵的学生证比我的薄,也比我的稍宽一些。

  我把身份证与学生证还给灵。那一瞬间,我想起慧慧,她也是干脆在我手机上一起买的动车票。就是说,她将身份证号码留在了我这里。

  这份信任,已经说明了很多。而对于她们的信任,我由衷地开心,也感觉到了一份重要的责任。

  身份证和号码,毕竟是很重要的东西。

  进单向门时我很想笑。那门禁每进一个人,就会报一声“阿弥陀佛”,进了多少人就报了多少声。当天人又多,于是佛语此起彼伏,声调都还一致,感觉微妙又搞笑。

  门禁后不远便是正殿前广场。广场设鼎焚香,自我进门起便一直香火缭绕。每个人进门都可以免费领三柱香,我和灵自然用掉了。祈愿时,我内心并没有明确的诉求。像长跑时那样,完全放空,算是浪费掉了一次许愿机会吧。

  我并不后悔。目前的生活,我已经相当满足了。再奢求更多的东西,大约物极必反。

  秉香拜佛时,我竟十分难为情。我大概从心底里,认为这是一种不堪吧。我十分不习惯于有求于什么东西的样子,哪怕是佛。

  第一个正殿是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对面是天王殿,中间夹着焚香广场。天王殿楹柱对联十分有意思,我很喜欢。

  “立定脚跟,背后山头飞不去;执持手印,眼前佛面即 如来[1]。”

  这联下联最让人喜欢,十一字就营造了一种宏伟安宁的心境。并且,根据对联的词性对仗、意义相近相反,“ 如来[1] ”还有双关之意。一意至尊佛祖释迦牟尼,一意应当到来。不过这也仅是个人解读罢了。

  沿天王殿和大雄宝殿两点划直线,其中轴往上依次是药师殿、藏经阁和严华殿。每过一殿,台阶都往上,不清楚是纯地理因素还是象征什么。所以严华殿是最高的建筑。但这殿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感触,最让我震撼的,反倒是药师殿。

  印度佛教自天竺传入内地,分为两派: 汉传佛教和藏传佛教 。这分类对应了汉人和藏人。虽然各寺庙都设有药师佛以供祭拜,但是似乎总不如 如来[1] 那样威震天下。 名义上,东方药师佛,中央释迦牟尼佛,西方阿弥陀佛地位并列 ,但世人拜祭时,多只祭祀后两者。释迦牟尼佛教化世人,普渡众生,是一教之主;阿弥陀佛掌握生死,引渡生灵至西方极乐世界。药师佛似乎远不如他们,格局不大。因此佛像庙宇也远次之。

  这是我至今见过的最大的药师像,也是最大的药师殿。

  十几人高,仰头仍需眺望。药师佛中央供奉,约三四根承重梁柱粗细,绕行一周需要一分多钟。抬头仰视便能看见药师佛安静凝视的目光。

  我喜欢药师。相比于 如来[1] 和阿弥陀佛,药师更具象,更针对性,更现实,活在当下。 而前二者似乎总有些虚无飘渺,活在未来,令人捉摸不住。而且 生命、疾病与伤痛、健康,总是令人敬畏的。

  这样雄伟壮观的药师像,令我良久说不出话。

  其实其它殿的佛像与药师一样庞大,然而印象深的,唯此。

  我也喜欢古建筑。 有些震撼只有古代文化才能带给我。飞檐斗拱、流苏、瓷器铜器、阶陛、亭台楼榭、篆书、汉服等等等等,其中古建筑最盛。 它最真实,触摸上去,仿佛真的有来自隋唐宋清的气息一瞬间穿越而来。

  有些古建筑,真的能存在这样漫长的时间。而汉服下面的人,却早已失去了古时的文化与精气神了。

  古建筑风的寺庙与庞大的佛像珠壁交挥,更显肃穆庄严。

  只是,里面的法器(姑且称那些商品为法器)是真贵得离谱,看了让人七窍流血。“结缘价”最高十万,最低两千……本来看见这些饰品就走不动路,还不让拍照……

  从灵隐寺出来,我们专业的灵导游几次带错了路。路上吐嘈她,她尴尬笑笑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午饭随便在景区解决了。“随便吃碗面就行了。”她说。 我还真信了她,点了面之后眼睁睁地看她点了饭……


  约莫一两点,两人乘车去上天竺法喜讲寺。

  进门,灵与我说,法喜寺最灵的是求姻缘,叫我多拜一拜。

  “别光说我呀,你自己呢?”在一顿激烈挣扎未果后,我企图祸水东引。

  “我?我不用拜啊……”灵在前面领着路,回头笑笑。

  “哦,这样啊。”

  我没太在意,继续跟着她走。

  “等下,哈?停停停……你刚才说啥?”我才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我说,我不用拜!”她笑。

  “几个意思啊?为啥不用啊?”我蒙了。

  不会吧。

  “本来想晚上跟你说的,“她继续笑,“不过还是旧人就是了。你看过那封信应该也就懂了,时间早晚而已。”

  灵在上午去灵隐寺的公交车上塞给了我一封信。她说,写完很久了,本来想寄,一直没什么时间。后面听说我要来,就不寄了,当面给我,还省邮费。

  可是,我亲爱的灵小姐,你对一个千年木头、铁树成精的人是不是有点过于乐观了…… 我事后看了一下那封信,差点还真没懂什么意思……

  “啊……?”我震撼得说不出话。

  “就是这么个情况。”

  “啊……?”

  “晚上吃饭再跟你说嘛。”

  “啊……?”

  “你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她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说实话,得知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我的内心不受自己控制地,感觉自己和她之间有了隔阂。 祝福是肯定的,而心里有些不舒服也是确定的。

  她已经是那个世界的人了。

  我知道从此刻开始,那个日子,不久之后就会来了。 虽然我衷心希望它不存在,但一般情况下,它是存在的,安然矗立在某个时间点。

  法喜寺在灵隐寺的上游,距离不近,约莫如此,人也少了许多。门票比灵隐寺便宜,进门依旧有三柱香。连供奉释迦牟尼佛的大雄宝殿都差不多。

  正殿前也设鼎焚香,但烟雾比灵隐寺小很多。用那三柱香时,我内心依旧没什么愿望与波动,大概从内心深处便已经放弃了吧。

  我想起电影《绿皮书》里的一句话: 朋友是我在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唯一的解药。

  法喜寺的设计比灵隐寺优雅宁静许多。如果说灵隐是声名大噪的知名景观,远近闻名;那么法喜寺更像一个藏在深巷幽街的小店,不急不躁,优雅宁静,以宽容的心态拥抱每一个前来的人,而不刻意去比较什么。

  法喜寺内还有人养鸽子,时常能看见鸽子从参天古树的一枝飞到另一枝。

  自然与人文的融合几乎臻至完美。

  法喜寺里有个地方我很喜欢,某个大殿前,大片大片的装饰绳索,上面系着密密麻麻的红色吉祥结。我不清楚这种地方是否有术语,但看起来颇有韵味。不过拍的时候正值艳阳,背景又是亭台阴影,HDR 景观很难拍好。

  寺庙内自进门便有一阵若隐若现的音乐声。专属于佛门诵经吟唱的歌曲,经典,辨识度也高。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声音。


  法喜寺中,我印象最深的,只三件事。

  第一,最好玩的,便是硬币神龛。

  硬币神龛位于两座殿堂中间,一簇台阶之上,石制,许多部位镂空,有两人高。神龛分三层,每层从任意方向看,都能看见许多硬币半脚龛内半脚悬空的样子。看不见龛内,硬币只能从镂空的龛壁抛进去。越往上,金字塔状的神龛留与投掷的镂空口越小,难度越大。

  “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有硬币。”我说。

  “你怎么还有这种东西?”灵问。

  “不是正规的货币啦,是抓娃娃剩下的游戏币。”

  “啊……?”这回轮到灵瞪大眼睛。

  “说来话长,先不说这个,”我觉得代币怎么来的不重要,“要不你来试试?你能扔进去吗?就一次哦。”

  灵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开口说:“你来嘛,毕竟这次你是客人,我看你扔。”

  我笑出声来。

  “你扔我就扔。“我从钱包里又掏出一枚游戏币。

  “啊……?”她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事情的发展似乎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捏着那枚游戏币哭笑不得。

  “扔游戏币上去,佛祖不会骂我们吧?”我觉得有些好笑,问灵。

  “应该……没问题吧?哎呀,管他的呢,反正都是币,佛祖应该不嫌弃。”灵笑笑说。

  灵看看我,我看看灵,灵好像放弃了,开始扔硬币。嗯,一个完美的抛物线,砸到龛壁,掉下来。

  两个菜鸡,来来回回加起来扔了十多次,才把两枚代币扔进去。

  途中她先于我进去,然后一声闷响,又有硬币掉下来。她拾来一看,发现是正规的五角钱硬币。我们都以为没扔进去,但似乎是扔进去了,但又砸了枚硬币下来。

  “那怎么办……”灵问。

  “扔回去呗,”我大笑,“加功德呢!”

  灵也笑。

  她扔了两次,我只扔了一次,我还是最后扔进去的……

  我好菜。

  “嘿嘿,你不行啊。”灵还嘲笑我,呜呜呜。

  第二,便是灵要求的,唯一那张想拍的照片。

  灵在网上找的攻略,其中有很多类似的图片,很受欢迎的样子。她也想拍一张。

  那是一张以法喜寺黄色墙面作景,她侧身合十作祈祷状的照片。看起来样子虔诚。

  我在调相机参数的过程中,她似乎有些等不及,歪头看了我一眼,这副样子被我不小心拍下来。我连着下一张正片不停地给她看。歪头,回头,歪头,回头,看起来非常可爱,感觉可以做成一个 gif 动图。

  “你干嘛啊,有病啊。”她笑骂我。

  拍摄过程中,我再次注意到,她编的头发是真的好漂亮啊。

  灵在灵隐寺就与我说,她一个室友很会这些,今天的头发也是那个室友编的。听她说这些,就觉得她好幸福。

  第三,就是最后从法喜寺最高处往下走,下楼梯时她一直很好奇的那个问题。

  “灵小姐,我觉得你变化真的好大啊。”我感慨。

  “真的吗?哪儿呀?说说看?“灵好奇。

  “这种东西你自己不应该知道吗?”我笑笑调侃。

  随后她便正色解释,说变化这种东西,自己很难察觉,要旁人来看。

  这种时候,她也会认真解释,这一点很可爱。我想,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喜欢上她的认真,把这作为我那时追逐的目标吧。

  除此之外,还喜欢她的独立。不过这便是下文了。

  “真那么想听?”我嘿嘿笑。

  “真的,说嘛。”她急不可耐。

  “保密。”

  逗她就像逗小猫一样,好好玩。虽说她在一边生闷气。

  “你确定你要听?”我沉默半晌。

  “还要我说吗?快讲啦。”她还是那样。

  “还是保密。”我大笑。

  完蛋了,她好像真生气了,已经开始沉默不理我了。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我笑笑,“你看,今天你不是经常聊一些出片的话题吗,以前的你是不会说这些的。”

  这是我真实的感想。

  或许是我只见到了灵高中时的样子吧。犹记得,很久之前,懿对我说:“大学就是一个改造厂。”

  灵也成长为一个真正而自然的女孩子了呢。一个优秀而独立的人。我仍需要不断追逐的人。一个永恒的,耀眼的目标。

  最后出法喜寺时,我们再次聊到姻缘。

  “其实我很清楚自己问题出在哪里,” 沉默良久,我只这样说, “就是缺乏勇气。”

  法喜寺外围,有许多繁体正楷的石刻经文,上面颜色深浅不一,并非经文如此,而是游客手掌的遗迹。尤其是象征好的方面的那些字眼。

  灵隐寺也有。早在灵隐寺,灵便鼓动我也去摸一摸。

  我当时看见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一句经典经文,便笑笑说:“你让我摸,那我肯定是摸‘色’啊。”

  “好哇,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灵笑笑说。

  结果我还真摸了。不过是因为当时人有些挤,其它的面前都有人。“色”也还凑合吧……

  摸这个又怎么了嘛,哼,不喜欢色的都是伪君子。

  灵在灵隐寺摸了什么,我已然忘记了。人太多,反光,也没留心记。而在法喜寺时,我忽然记起来,有些懊悔。

  看着她伸手摸向经文的背影,我默默地打开记事本,写下四个字。

  运・喜・丰・安

  “你不来吗?”

  我笑笑摇摇头。

  “这个总得摸一下吧?”灵笑,随后把手盖上了最后一个字。

  发。

  我笑出声来。

  然而,我最后还是选了一个字,寻觅良久。

  谦。


  最后一站,西湖。

  灵原计划按照攻略,带我来茅家埠看睡莲。她说,前两天看见有人发,很多睡莲的花簇在一起,很漂亮。

  我们到茅家埠时却没看见,或许是时期过了吧。灵似乎有些遗憾。不过我个人还是很喜欢那里的景色。

  茅家埠的湖也属于西湖的一部分,不过地处边缘,与主湖分开。因此也有了鲜明的边界感。 我很喜欢这种能一眼看到边界的景色。它最好宽阔,但不能太过遥远,让人没有安全感。 在这一点上,这个小湖做得很好。

  湖面宁静,波光粼粼,明部与暗部相得益彰,交相辉映,像一团团不停跃动的音符,奏响无尽的自然之歌。波光之上,有人乘着划艇泛舟在这无限的韵律之中,看起来散漫惬意。湖面不时有微风拂过,吹得人心旷神怡。偶尔见到的鸭妈妈带小鸭子出游,更添一些生机和趣味。

  我很喜欢这里。

  茅家埠似乎没有其它出口,我们必须原路返回。这次,我们专业的灵导游没有走错路。

  途中路过都锦生故居。我之前没听过这个人,不过灵忽然大生好奇,我便一起去了。

  都锦生是个爱国实业家,“锦生丝织厂”的创始人。刚开始只在自己家里有一台纺织机,而后越做越大,以至于杭州当地人都以有一块“锦生丝绸”为荣,还一度销往海外。抗日战争时期因拒绝做日军方面的官职,而被日军炸毁了所有的厂房。举家逃往上海后,一段时间积劳成疾,引发脑溢血去世。

  都锦生的故居很有古典园林建筑的风格,与《红楼梦》里荣国府类似,只是小一些。庭院中堂、内室、景观植物、院檐等等一个不少。

  要是自己也有这么一个院子该多好啊……一边感慨一边做梦。

  灵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拍了几张。有几张背影很漂亮。

  我们坐公交车来到西湖旁,一个离白堤很远的地方,坐在长椅上稍作休息。

  当我按下快门时,她刚好抬起头。

  我歪头,笑着问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笑着点点头。

  一路上,我都是这样光明正大地偷拍她,总在她不注意的瞬间。但被她逮住的次数也很多。

  我很喜欢认真而专注的灵,也很喜欢记录这样的她。或许是我看到的她一直是这样吧。认真、专注、努力,似乎永不放弃、独立又明智。

  “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我问。

  “接下来没有任何安排了,”灵笑笑说,“本来想着带你去印两个印章,还专门买了明信片。但是搜了一下,那里好像 17:00 关门。”

  “所以接下来随便玩?”我笑。

  “对啊。”

  我们两个都笑出声来。

  那一刹那,我莫名觉得,现在这样误了点,然后漫无目的、自由散漫地闲逛,才更符合我们两人的风格。 我印象中,散步一直是一件惬意并且只会跟很要好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在后续,我也印证了这个想法。

  “走吧,带你去白堤逛逛。”灵起身。

  我后来才知道,灵那个时候已经很累了。 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是不是一直以来我都有些太勉强她了呢?

  要到达白堤,需要先沿着西湖边陲走一段不小的距离。

  西湖沿岸就是公路,公路另一侧便是建筑物。宾馆、商铺、居民楼,什么都有,就很奇怪。最神奇的是,有些别墅还是维多利亚风的,欧式的建筑在这边沿上非常显眼。

  我们沿着堤岸一直慢慢地走,有人忽然想起什么,便随便聊两句,问些什么。不过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就这样静静地走着。乘着彼时的微风,我竟感觉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走过黄昏与黎明。

  “不说话你不会觉得尴尬吧?”我突然在意起这个,便问。

  “不会啊,想起什么就说呗,又不是必须要说话,” 灵在说这句话时都没有看我,一直目视前方, “不过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这样,有些时候我总觉得我必须说点什么。”

  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才看向我,直视我的眼睛。

  “这样啊……”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笼罩在我们中间。

  这样双方都放松的氛围是最好的。没有谁勉强,也没有谁紧张。

  我一直觉得与灵相处的氛围十分舒适,让人十分安心。我很喜欢。

  “天上的那个是什么?”我忽然很好奇。

  灵眯起眼睛:“风筝……吧?”

  “竟然还有人放风筝啊……”我有些感慨,“话说为什么不是飞机?”

  “要是飞机在这个高度,我们早就死掉了……”某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西湖很大,也很漂亮。白堤上人来人往,微风轻漾,太阳不时拨开云层,照得湖面生动恣意。远处能看见杭州的高楼,而另一边的彼岸则是矗立在山林里的塔楼,只露一个尖尖的头部让人猜测与欣赏。

  白堤两侧都有人泛舟游玩。船只有大有小,大的犹如小型客轮,小的仅如蓑舟。大小混杂,看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我们停停走走。 灵真的很累了。

  我们一路上也断断续续聊了很多东西。她说我送她的手表后盖很紧,没法换电池,就那样一直放着了。我说因为送过她雏菊相关的礼物,所以今天也才特意选了雏菊图案的项链。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聊,走到了绿茶餐厅。

  途中,我们专业的灵导游,又走错方向了……

  我给她纠正回来,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打开导航。之前任由她领着我走,算是信任她的一种表现吧。

  不过这个时候她也是真的累了吧,所以才会犯迷糊。 虽然犯迷糊傻傻的样子很可爱就是了。

  “我们走快一点吧。"

  “但你不是脚疼吗……”

  “就是因为快不行了,所以要走快点啊……”

  途中,我问她对于“ 先生[2] ”和“小姐”这两个称呼有没有什么感情。她摇摇头。

  我很喜欢这两个词。

  先生[2] ”与“小姐”这两个词,无论哪个都包含了诸多感情。尊敬、仰慕、喜欢、崇拜等等。 这两种称呼对我来说极具特殊含义: 不亲密的人不会动用,不尊敬的人不会动用。

  “比如鲁迅 先生[2] ,第一反应肯定是尊敬吧?”

  灵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杨降 先生[2] 。”

  “对,有点这种感觉了吧?‘小姐’也是这样。”

  “感觉民国时期称小姐挺普遍的,”灵想想说,“但是现代对于‘小姐’这个称呼是有歧义的呀!”

  “确实是,“我笑笑,“但真有人这么正经地称呼你的时候,你会朝那方面想吗?你也不会对自己喜欢和尊敬的人用上那种意思吧?”

  灵想了想,没什么反应。

  “所以我为什么这么称呼你,懂了吗?灵小姐?”我笑着说。


  绿茶餐厅今天人不多,我们前面只有两个号。虽然店铺开在商场里面,但装潢很清幽。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她单独吃饭。

  我只记得有道菜叫“面包诱惑”,就是许多面包切成块,上面盖一块冰淇凌。这个设计简直令人震撼,不过吃还是挺好吃的。

  我本想自己结账,但她不让。我觉得那最次 AA 吧,她还是坚持要尽地主之谊。我俩对峙了大概一分钟,僵持不下。

  最终我还是妥协了。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七条箴言之一:接受好意。心里默默地给了自己一拳。

  那一顿饭,我们从客满吃到店空。从七点多到九点多。

  我们聊了非常非常多的东西。

  感情、哲学、心理学、朋友、趣事、自我评价、经历、规划,对自我和其他人的要求和期待、喜好、对某些事的评价,专业知识、立场、认知和感受等等等等。

  我很少有这么深入的聊天经历。不仅聊得深刻,而且话题面积广泛,双方也都很认真。很久没有聊得这么愉快过了。

  一开始是好奇她与前男友复合的过程,然后便从这话题铺开,一路踩不住刹车。

  最让我震撼的当数两件。这便是今天最后两件顛覆印象的事了。

  第一便是,灵觉得自己是渣女。

  我极度震撼。难以置信这种极具冲击力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听到这话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吃饭吃出了幻觉,整个人在幻听。我确认了一遍,她确实这么说了。我“面包诱惑”都差点吓掉。

  问了原因,灵也说了很多,但我也觉得“罪不至此”。

  灵总觉得自己和别人谈恋爱是在害人家。她还说自己做出过很多钢铁直女的举动,更加深了这一感受。她不太习惯与别人接触太亲密,也不习惯去依赖別人,遇事总想弄清楚解决掉。这些特点似乎在恋爱方面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太独立了,已经成习惯了。”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也这么认为。

  独立这件事,有好有坏吧。好的是可以自给自足,有自己的看法观点,行为模式和生活节奏;坏的是,一直这样下去会过于原子化,和任何人似乎都有着不小的距离,而且 当爱情这种高绑定的关系进入生活时,会产生强烈的排异反应 ,打乱所有事情的节奏。

  “我很欣赏也很喜欢你的一点,也就是独立。不要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有为数不少的女生根本不会也不想考虑这一点,”我正色解释道,随后补上一个亲身经历,“我原来大二,在食堂亲耳听到三个女生组团聊一个话题:怎么从她们其中一个人的富二代男朋友身上刮钱下来,然后全身而退。”

  她沉默了几秒,忽然问我:“喜欢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感觉啊?”

  我一愣,想起刚才似乎提到了这个词。这问题反倒把我问住了。

  “我……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的都是某一个具体的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还真不知道。”

  这种东西好像从来没有一个量化的标准可以去衡量。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喜欢”会不会是一件“皇帝的新装”?世人都在吹捧它漂亮,但实际上没人见过?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对她说:“你能问出这个问题也就代表,你没有那么喜欢他吧。”

  灵怔了怔:“怎么说?”

  “只有没见过的风景,才会去想象。” 我寻找了很久的措辞,才勉强选择了这句话。

  我现在落笔,始终觉得,灵说她自己是渣女,或许只是因为她太温柔了吧。

  善良的同时又独立,于是便觉得接受不了别人进入自己的世界,对对方而言是一种伤害,更何况对方还是男朋友。不论有意无意,毕竟这伤害的源头是自己,于是只好谴责自己,觉得自己很渣。

  我不太好说,也不好形容。但我只这样觉得——她说自己渣,恰好是她足够善良、足够温柔的证明。

  第二,关于友情与爱情。

  灵说,她的男朋友曾不止一次地问她:“爱情在你心里是什么地位?”而她说,她的回答也一直很坚定:“亲情友情爱情,三种感情之中永远排最后。有没有都可以,属于锦上添花的东西。”

  说实话,我在那一瞬间有些罪恶地感到了安心。

  我曾说过,我没什么自我,于是连带着,我认为自己在别人眼里也并不重要。我很害怕我所看重的人,我认为重要的那些人,我在他们心里并不重要。

  这种地位差对我来说,尤为致命。

  同时我也想起了很久之前,珂问我的那个问题:“亲情、友情、爱情、金钱、事业,五个之间需要排序,并且不能平级,你会怎么选?”

  灵已经给出了其中三个的答案,无比坚定。那自己呢?

  这场聊天以我的一个总结而告终。

  “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毕竟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笑笑,“说句不好听的,渣又渣不到我身上来,我何必呢?站是站你这边的,不过你谈恋爱的那些问题就需要你自己去处理了。”

  聊天侃天侃地,结果菜没吃完……

  灵说她其实不太喜欢杭邦菜,只是我这次来,特意带我体验一下;她还说,她问室友有没有推荐的餐厅时,她室友推荐了三家店名,然后直接开始报菜名说哪些好吃……

  我觉得某种意义上,她们两人都挺厉害。

  好在吃饭休息之后,她脚疼的症状减轻了许多。

  最后在地铁站分开时,她拿着两张明信片问我要哪张,说是想盖印章没盖成的遗留物。我眼睛一扫,没细看就下了决定:“粉色的!”

  “你确定?”

  “粉色的又怎么了嘛……”

  她笑出声:“没事没事,那就这张吧。”

  至此,毕业旅行第六天结束。


  与灵相处有多愉快,我想,等那个日子到来之后我就会有多难过。

  我真的无比虔诚地希望,不要如“灵隐寺”这个名字一般,让灵从我的朋友中神隐。

(这张照片里的灵,满眼笑意,看起来非常温暖。最喜欢的照片。)

  我从未告诉她,我参观游览灵隐寺时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原因如此。

  或许过于敏感,或许杞人忧天,或许无理取闹,但我真的很害怕,如吸血鬼害怕阳光那般,害怕她从我的生活中神隐消失。

  灵是唯一一个,不会让我总是主动的朋友。


  南国微雪 Miyuki

  2023 年 6 月 21 日


写在后面

  封面图为法喜寺。

引用及附注

[1] 如来:“如来”原同“佛”一致,为一种称呼,但全文同《西游记》讹传一致,代指释迦牟尼。

[2] 先生:“先生”古文指先于说话者出生的人,后演化为尊称,多用于师长,无关性别。“女士们,先生们”开场语为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