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一颗心

摘录

  顺便一提,韦斯塔比医生不但手术技术精湛,而且文笔细腻生动传神。他走遍世界进行学术交流和会诊手术,也领略了很多异域风情,他描写这些经历和景色,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而他描写的英国心脏外科医生手术室里劳累时喝喝咖啡,下班后带着私人猎犬围着庄园的私人湖泊跑步放松,同样令人神往,这些一张一迟的片段都是国内医生难以企及的,希望今后中国的外科医生也有机会享受这难得的片刻休闲,然后才能更好地、元气满满地投入下一个挑战中。


  这本《打开一颗心》,讲的是“牛津心脏外科医生奇遇记”。

  要知道,心脏外科可不是平凡学科,它是人工循环、呼吸,及麻醉、输血技术高度发达之后的二阶分科。最早的外科在创伤、感染等皮肤问题上逞能,在四肢骨折这样的肢体问题上显威,后来逐渐拓展到腹部—消化道外科、泌尿外科、妇产科手术。敢在心脏上动刀子,不仅需要职业勇气,还需要高精尖的技术与辅助设备。尽管不断有人尝试着把柳叶刀伸向心脏,但成功的案例却凤毛麟角。


  再说“奇遇”。在韦斯塔比的职业生活中,“奇”常与“神”“怪”连缀,有“神奇”“奇人”“奇术”,心摹手追,心随意动。“奇遇”,从乙醚楼到太平间,有布罗克勋爵旧靴子的加持,上帝就在患者肩头随时护佑;一定还有“怪病”,像是主动脉瓣严重畸形的马术爱好者,后来因妊娠而凸显危机;“怪人”,像是没有脉搏、没有血压的机械心脏人、电子心脏人,走廊里偶遇的穿越沙漠、逃出大屠杀的阿拉伯无名哑母病孩,全力施救却最后双双殉命;“怪招”,两颗心脏并联工作的手术方案……虽说心脏外科救助场景不是影视剧,但却时时上演着惊心动魄的生死大戏,心脏外科大夫的脑洞比影视编剧要大得多,患者在苦难过山车上的跌宕程度也比好莱坞大片刺激得多。

  手术室里有一份特别的感悟:由神秘抵达圣洁,由信念、意志的圆满抵达过程、操作的圆满。患者命若悬丝,是那么脆弱,却又志如磐石般坚强。正是这样一份职业,令韦斯塔比感受到了某种无与伦比的愉悦,令他矢志不移。他将这份职业愉悦命名为“肾上腺素效应”:一看见救护车驶入,一听见患者呻吟,一置身危机场面就兴奋无比,无论先前是多么疲惫,都会杂念全无,一心赴救,毫不迟疑。医生作家毕淑敏将这类外科行为称为“嗜血—兴奋”,一见到流血场面就神清气满,血脉偾张,跃跃欲试,积极向前。积极心理学家米哈伊将这份职业幸福解读为“心流效应”,也叫“沉浸效应”。“心流”就是许多人形容自己表现最杰出时那份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的感觉,是外科医生的“陶醉”,运动员的“巅峰感受”,文学家、艺术家的“思如泉涌”。心流发生时,人必须投注全副精力,心无旁骛,意念因此完全协调和一,丝毫容不下无关的念头或情绪。此刻自我意识已消失不见,时光飞逝而不觉,但感觉却比平日强烈,生命获得极致的发挥,生活本身就变成目的。虽当时不觉得快乐,但任务之后回顾时,会心生感激与快乐之情。或许在我们身边的医学职场里时有抱怨,或抱怨患者(家属)无知刁蛮,或抱怨自己付出太多、收获太少,却没有像韦斯塔比那样从感恩、敬畏、悲悯中捕捉到难以言喻的心流效应。对于这样的中国同行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份心流缺失的职业“遗恨”,他们或许可以从韦斯塔比的职业生活中汲取点什么。从这个意义上讲,韦斯塔比的故事除了有拯救患者的镜鉴价值之外,还有救赎同行的别样功能。


  我们大多数人还知道,一些别的化学物质也能随呼吸排出体外,特别是酒精,当它在血液中的含量超过肝脏的代谢能力时,我们就会呼出酒气。


  1966 年 11 月,我十八岁,正在查令十字医院的医学院读第一学期,开学还不到一个礼拜。学校位于伦敦中心,和医院只隔了一条街。当时的我想要亲眼看看一颗生机勃勃的跳动心脏,而不是解剖台上的一块粘糊糊的死肉。学校门卫告诉我,街对面的医院每周三会做心脏手术,我想看的话就该去乙醚厅,爬上没有人去的顶楼,找到屋檐下方的一道绿门。他还警告我不要被抓,因为临床前学生是不许去那里的。


  我坐下,双手扶住栏杆。四下没有别人,只有我和死神。透过蒙了一层水汽的玻璃,我费力地朝下方望去。这是一台心脏手术,病人的胸腔还开着。我边走边寻找最佳的视点,最后在主刀医生的正上方停下。他是个名人,至少在我们医学院是。他长得又高又瘦,仪表不凡,手指修长。在 20 世纪 60 年代,心脏外科手术还是激动人心的新鲜事物,能做这项手术的就那么几个人,彼此离得很远。受过这方面专业训练的人也不多,他们往往是老练的普通外科医生,先去某家率先开展心脏手术的医疗中心访问,然后自告奋勇在自家的医院开展新项目。他们必须紧张快速地学习,代价则以病人的性命来计。

  两名手术助手、一名洗手护士[1]正挤在敞开的伤口上方,急速递送着手术器械。接着我看见了:那是他们目光的焦点,也是我的兴趣焦点——一颗跳动的人类心脏。严格地说它不能算跳动,只是在蠕动。心脏通过插管连着心肺机,一组成圆柱形的碟片在槽中转动,槽里盛的是富含氧气的血液,一只粗制的滚压泵正在挤压管子,促使这些生命之血回到病人体内。我仔细望去,依然只能看见那颗心脏,病人全身都盖着绿色的手术巾,在场的人谁也看不到病人的脸。

  主刀医生不停地在两只脚之间切换重心。他穿着一双硕大的白色手术靴,为了防止袜子沾血,那个年代的外科医生都穿这种靴子。手术团队已经置换了病人的二尖瓣,但那颗心脏仍在为脱离心肺机而挣扎。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颗跳动的人类心脏,就连我这新人也看得出来,它太虚弱了,那鼓胀的样子像一只气球,虽然还有脉动,但已经不在泵血。我背后的墙壁上有一只盒子,上面标着“对讲机”。我打开开关,眼前的这一幕有了声响。

  在一片放大了的嘈杂背景声中,我听见主刀医生说了一句:“我们最后再试一次。加大肾上腺素,通气,然后关掉心肺机看看。”

  一片寂静,人人都在看着这个挣扎的器官为最后一线生机而奋斗。

  “右冠状动脉里有空气。”第一助手说,“给我一根排气针。”他将针头推进主动脉,泛着泡沫的血液从伤口渗出。接着,病人的血压开始好转。

  看到时机出现,主刀医生转头对灌注师说:“关掉心肺机!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心肺机已关闭。”灌注师回答。他音调平平,不像有多少信心的样子。

  心肺机一关,病人的心脏就全靠自己了。左心室正将血液泵往身体,右心室将血液泵往肺部,两者都在苦苦支撑。麻醉医生期盼地盯着监护仪,看着上面的血压和心率。几位医生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们沉默着从心脏上拔掉插管,然后缝合创口,每个人都巴望着它能强健起来。心脏先是无力地颤抖了几下,接着血压开始缓缓跌落。有什么部位在出血,血量不大,但出个不停。出血点在心脏背面,他们够不到的地方。

  将心脏抬起的动作使它发生了纤颤。它又开始蠕动了,就像一袋软虫扭个不停,这不是正常的收缩,因为缺乏协调的心电活动。它在白费力气。麻醉医生看了一会儿监护仪才发现这个异常。“是 VF!”他喊道——我后来明白,“VF”意思是心室纤颤(ventricular fibrillation)。“准备电击。”他接着说。

  主刀医生已经料到这个,把除颤器的电极板紧紧贴上病人的心脏。“30 焦耳。”呲啦!没有起效。“加到 60。”

  呲啦!这一次心脏除颤了,但接着它就呆在了原地,完全没有心电活动,仿佛变成了一只湿漉漉的棕色纸袋子。用我们的话说,这叫“心脏停搏”。

  血液继续流入胸腔,主刀医生用手指捅了捅心脏,左右心室都收缩了几下。他又捅了捅,心律恢复了一些。“太慢了,给我一针管肾上腺素。”他接过注射器,毫不手软地从右心室扎到左心室,针头中射出一股清澈液体。接着他用修长的手指按摩心脏,想把这股强力兴奋剂推进冠状动脉。

  感恩的心肌立刻有了反应。接下来的一幕和教科书上写得一模一样:心率开始加快,血压开始飙升,它越来越高,几乎到了冲破缝合线的危险境地。接着,就像是慢镜头,主动脉上插管的部位破了一个口子。哗啦!就像间歇泉喷射,猩红色的血液直喷到手术灯上,几名医生也给溅了一身血,绿色的手术巾也浸湿了。有人小声说:“坏了。”他说得太保守——这场战斗,他们输了。

  还没等他们用手指堵住创口,心脏就已经流空了血。血从手术灯上一滴滴落下,几道红色的溪流在大理石地面上流动,粘住了他们的橡胶鞋底。麻醉医生发疯似地朝静脉里挤压血袋,但已经不起作用了。生命的气息迅速消逝。当注入的肾上腺素效力减退,这颗肿胀的心脏像气球一样鼓起,再也不动,永远停止了。

  几个医生在绝望中默默伫立。每周都是如此。接着主刀医生离开了我的视野,麻醉医生也关掉呼吸机,等待心电图变成一条平线。他从病人的气管中拔出管子,然后也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病人的脑已经死亡。

  就在几米开外的地方,雾气笼上了河岸街。下班的人们匆匆走进查令十字车站躲雨;辛普森餐厅和鲁尔斯餐厅[2]里,有人终于吃完了午餐;华尔道夫酒店和萨伏伊酒店内,酒保正在摇晃鸡尾酒。那些皆是生机,这里只有死气。手术台上刚刚有人孤独地死去。不再痛苦,不再气短,不再有爱,也不再有恨。什么都不再有了。


  灌注师把机器推出手术室。在服务下一个病人之前,它还要用几个小时来拆分、清洗、组装和消毒。只有洗手护士还待在原地,接着麻醉护士也进来了,她刚刚在安慰等候室里的下一位病人。两个人摘下口罩,默默站立了片刻。周围所有表面都洒满了黏稠的血液,病人的胸腔也依然敞着,但她们好像都不在意。麻醉护士的手探到手术巾下,握住了病人的手掌。洗手护士从病人脸上拉下浸透鲜血的盖布,把它甩到一边。这时我看见了,那是一名年轻女子。


  她们从病人的裸体上揭下血淋淋的手术巾。我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把撑开她胸骨的丑陋牵开器也拿走,让那可怜的心脏回到原来的位置吧!当她们终于撤掉牵开器,她的肋骨缩了回去,那可怜的没有生命的器官重新被盖住。它平躺在那里,空了,败了,上方只有一道可怕的深深裂缝,分开了她两只浮肿的乳房。

  对讲机依然开着,两名护士交谈起来。

  “她的孩子怎么办?”一个说。

  “大概是给人收养吧。她没结婚,父母也在伦敦大轰炸的时候死了,她没有别的亲人了。”一个回答。

  “她住在什么地方?”

  “在白教堂一带,可能皇家伦敦医院还不能做心脏手术吧。她在怀孕的时候得了重病,是风湿热。生的时候差点死掉。也许那样倒好呢。”

  “孩子现在在哪儿?”

  “大概还在病房,得让护士长来安排了。”

  “护士长知道她死了吗?”

  “还不知道,你去告诉她吧。我找人来帮忙把这里收拾一下。”

  她们的口吻那样平淡无奇。一个年轻女人死了,留下一个孩子举目无亲。再没有爱,也没有温暖,她就这样在手术室里那些缠着管线、泡着鲜血的机器之间永远消失了。我对这一幕准备好了吗?这是我要追求的吗?

  两名护士生进来清洗遗体。我认出她们是我在周五晚的新生舞会上见过的两个女孩,都来自受人尊敬的私立学校。她们带了一桶肥皂水和几块海绵,开始擦洗她的身体。她们拔掉了血管插管和导尿管,但是看得出还是很害怕那道切口和它下面的东西。切口仍在不停流血。

  “她动的是什么手术?”和我跳过舞的那个女孩问道。

  “看样子是心脏手术。”另一个回答,“大概是瓣膜置换术吧。可怜的姑娘,才和我们差不多大。她妈妈肯定伤心坏了。”


  搬运工来的时候,手术灯已经关掉很久了。太平间的推车(一口装着轮子的铁皮棺材)给拖到手术台边上并排放着。她的四肢已经僵硬,身体被随随便便地拖进这只人肉沙丁鱼罐头,脑袋“砰”的撞了一下,令人心里一揪。然而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她了。我终于不用跟她对视,松了一口气。搬运工在棺材上罩了一块绿色毛毯,让它看起来像是一部普通推车。他们走了,去把她锁进冰柜。她的孩子再也见不到她,也永远不会有妈妈了。

  欢迎来到心脏外科的世界。


  我在之后的职业生涯里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当时我的兴趣转向了心脏外科中的一个艰难领域:给心脏有复杂先天畸形的婴儿和幼儿做手术。有的小患者还在蹒跚学步,他们开开心心来到医院,一只手抱着泰迪熊,另一只手牵着妈妈。他们嘴唇发紫,小胸脯不停起伏,血液黏稠得就像糖浆。他们从来不知道健康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而我的任务就是努力给他们健康。我要让他们拥有粉红的皮肤、充沛的精力,将他们从迫近的厄运中解放出来。我诚心诚意做着这件事,但有时也会失败。那时我该怎么做?和哭泣的父母一起坐在黑暗的太平间,握着一只没有生命的冰冷小手,责备自己不该冒这个险吗?

  心脏手术都有风险。既然做了外科医生,就要一意前行,决不回望。一台手术做完,就接着治疗下一个病人,我们总是期盼更好的结果,从不怀疑。


  勇气就是做你害怕的事。如果你不害怕,就谈不上勇气。

  ——爱德华·V。里肯巴克,《纽约时报》,1963 年 11 月 24 日


  我十六岁那年在炼钢厂找了份工作,学校放假时就去上班。但是,一次卸料车和拉铁水的柴油火车相撞之后,他们就解雇了我。我发现医院在招临时搬运工,就争取到了一份手术室里的搬运工作。手术室里分成几个完全不同的群体,每一个都需要好好对待。病人们穿着病号服,为准备手术而禁食,战战兢兢,缺乏尊严。对待他们就要和蔼友善,安慰尊重。年轻护士友好风趣。年资较高的护士自大专横,公事公办,对我的要求是闭嘴听话。麻醉医生不喜欢等别人。外科医生态度傲慢,眼里根本看不到我,至少起先是这样的。


  后来,我哄一个老太太病理学家让我旁观了尸检过程。虽然我之前就见过病人被手术弄得面目全非,或者遭受可怕的重创,但是一开始旁观尸检还是令我不太适应:一具具年轻的年老的尸体从喉咙切到耻骨,内脏掏空,头皮从左耳切到右耳,拉下来盖住面部,就像一只只剥了皮的橘子。一把振动骨锯锯开颅骨,仿佛敲破一只煮熟的鸡蛋。接着,一个完整的人脑就暴露在我的眼前。这一团柔软的、灰色的、布满褶皱的东西,它是怎么支配我们人生的呢?这样颤巍巍的一团胶体,外科医生又到底是怎么给它动手术的呢?

  我在那间昏暗荒凉的解剖室学到了许多东西:我明白了人的身体是何等复杂,生与死的界限是何等微妙,病理学家的内心又是何等的冷静超然。病理学是容不下感伤的。他们对死者或许有一丝同情,但对尸体的亲近是绝对没有的。我却在心里替来这里的年轻人难过:那些婴幼儿和少男少女,有的得了癌症,有的心脏畸形,他们有的注定要度过短暂而痛苦的一生,有的因为一场悲惨的事故而突然丧命。看见一颗心脏,你要忘记它是爱和奉献的源泉;看见一个脑子,你也不要把它视为灵魂的容器。忘记这些,统统切开。


  在所有死因里,我觉得自杀是最令人伤心的。我把这个感想说给老太太听,她叫我“要做外科就要克服这种想法”,还说等我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心里就不会这么沉重了。我注意到酒精是外科医生放松消遣的首选之一,这一点在他们夜间急诊的时候尤其明显。


  面试官是两位杰出的研究员,面试地点是一间四壁镶着橡木的书房,窗外就是学院里最大的方院。我们都在磨得很旧的皮革扶手椅上坐下。面试氛围相当轻松,没有人谈到我的出身。我满以为他们要问我“为什么想学医”,结果根本没问,我白准备了。他们倒是问了我为什么美国在不久前入侵越南,有没有听说美国士兵可能患上什么热带病。我不知道越南有没有疟疾,于是答了“梅毒”。


  他已经当了一年医生,总共看了两个病人……不对,好像是三个。对,是三个。他们的葬礼我都去了。

  ——马克·吐温


  医院给我分配了两位导师,一位是马蒂亚斯·帕内特(Matthias Paneth)先生,他是个仪表堂堂的德国人,身高一米九八;另一位是克里斯托弗·林肯(Christopher Lincoln)先生,新上任的小儿心脏外科医生,身高与帕内特相当。初见面时,我觉得这两人的性格截然不同,但各有各的可怕之处,直到比较熟悉了才不再害怕。在查令十字医院做住院医师的那段脚不沾地的日子里,我明白了一件事:要跟上医生的节奏,就必须把一切都写下来。医生说出的每一条命令或要求,都要原原本本地记录。一旦忘记什么,就有大麻烦了。于是,我不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块笔记板。这让帕内特先生忍俊不禁,他后来总喜欢问我:“韦斯塔比,这个你记下了吗?韦斯塔比,那个你记下了吗?”


  老太太躺在手术台上。洗手护士已经用碘酒给她消了毒,用几张湖绿色的亚麻手术巾盖住了她的裸体,现在正不耐烦地在大理石地板上踢踏她的手术鞋。任劳任怨的麻醉医生英格利希大夫(Dr. English)和主灌注师正在麻醉机旁下象棋。我看出大家都已经等候了一段时间,于是戴上口罩,迅速刷手上台。想到自己的技术终于能够发挥,我实在有些跃跃欲试。

  我仔细确定了两处解剖标志——脖颈底部的胸骨上窝和胸骨最下方的剑突。从上到下笔直一划,就能将两者精心地连成一线——这就是此次的手术切口。老太太因为心力衰竭,显得瘦弱憔悴。她的皮肤和骨骼之间已经没有多少脂肪,不用电刀也能切开。另外那名外科助理医师这时还没到场,我不等他了,直接开始手术。我想叫护士们对我刮目相看。

  我拿起振动骨锯试了试,“嗡嗡”几下,听声音够锋利的。于是我大着胆子用它锯开脖颈下方的骨头。灾难发生了:切口中央先是溅出一点带血丝的骨髓,接着就忽然涌出大量暗红色的血液。坏了!我瞬间惊出一身汗。护士长看出情况不对,迅速绕到第一助手的位置。我抓起吸引器准备吸血,但她已经开始下令了:“压住出血点!”

  英格利希大夫从棋盘上缓缓抬起头来,对眼前的忙乱好像无动于衷。“给我拿一单位血。”他平静地吩咐麻醉护士,“再给门诊部的帕内特先生打个电话。”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是骨锯撕开了右心室。但怎么会呢?按说胸骨后面有一片组织间隙,心脏周围的心包里还有一些液体,骨锯应该碰不到心脏才对。护士长看透了我的想法——之后的六个月里,她还要看透许多次。“你知道吧,这是再次手术。”她这表面是在陈述,其实却在询问。

  “不,我当然不知道!”我暴躁地答道,“上次的倒霉切口在哪儿啊!”

  “上次做的是闭式二尖瓣扩张术,切口在胸部侧面,在乳房下面就能看见。帕内特先生没有告诉你吗?”

  到这个当口,我已经决定闭嘴了。现在要紧的是行动,不是推卸责任。

  再次手术时,心脏和它周围的组织会因为炎性粘连而接合在一起,心脏和它周围的心包之间也就没有了间隙。比如这个病例,老太太的右心室是贴在胸骨的内表面上的,一切都糊在了一起。更糟的是,她的二尖瓣因为风湿而变得很窄,导致肺动脉压力升高,右心室扩张。这台手术的目的是换掉病变的二尖瓣,而我却一开始就搞砸了。真有我的!

  按压没有控制住出血。血液依然从胸骨后面大量涌出,而这时胸骨还没有完全锯开呢。病人的血压开始下降,她是位矮小的女士,没有多少血可流。英格利希大夫开始给她输血,但并没有解决问题。这就好比往排水管里补水,刚刚输进去就流走了。我是外科医生,止血是我的责任,而想要止血,我就必须看到出血点才行。

  我的汗水滴进了病人的伤口,也沿着我的双腿流进布罗克勋爵的靴子。老太太的血没过手术巾,滴到靴子的白色橡胶上。一名巡回护士已经刷手上台,协助我们。这时的我已经不再胆大,我再次举起骨锯,叫护士长把手拿开。我瞄准脖子下方,对着胸骨还连在一起的最厚的部分,在一片血泊中锯了下去。接着,我们再次按住出血的部位,英格利希大夫也不停输血,血压终于回升了一些。

  当血压下降时,出血的速度也随之变慢。我抓住这个机会,把心脏与胸骨内表面充分分离,然后塞进一只金属的胸骨牵开器,把胸腔撑开来。这下我终于看清楚了:撕裂的右心室正在从伤口喷出里面的血液。当一切都像这样粘成一团时,骨骼切开的边缘就会在心肌上划出大口子,有时还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算我走运,她的心脏还没有完全撕裂——不过也差不多了。

  这时我自己的心脏也在咚咚直跳。我看出了问题所在:右心室的游离壁上有一条参差不齐的伤口,长 5 厘米,幸好离主要的冠状动脉还有一段距离。当我打开牵开器,护士长本能地用拳头压在了伤口上,血终于止住了。英格利希大夫又通过输液管补充了一单位血,老太太的血压回升到 80 毫米汞柱。待命的洗手护士分开了连接心肺机的几根长塑料管,好让我们随时使用。不过现在心脏暴露得不多,还没到用的时候。我最紧迫的任务还是缝合出血的伤口。作为外科住院医师,我缝合过皮肤、血管和肠胃,就是没缝过心脏。

  护士长告诉我应该用什么缝合线,还说最好来回多缝几道,不要一道一道地缝,因为这样速度较快,缝合效果也比较好。“结不要打得太紧。”她补充说,“要不然线会切进肌肉里。她身子弱,下手要轻。现在开始缝合,或许还能赶在帕内特到这儿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之前缝好。”

  病人的心脏每跳动一次,都有血液从右心室涌出,要精确缝合实在不容易。眼下我的手套外面已经在淌血,里面也被汗浸湿了。在这种状态下缝合几乎是不可能的。

  英格利希大夫见状大声说道:“用纤颤器!让心脏停跳两分钟!”

  纤颤器是一种电气设备,它能引起我们在正常情况下绝对不想见到的现象:心室纤维性颤动——心脏不再泵血,而是一味颤抖,无法在正常体温下向脑部输送血液。心室纤颤超过四分钟,脑就会开始受损。

  英格利希大夫向我保证道:“只要在两分钟后再为她除颤就行了。如果到时候还没缝好,我们就等两分钟,然后再让她室颤一次。”

  我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具提线木偶,正由几名老练的艺人操纵着。我觉得他的建议挺有道理,于是将纤颤器的电极放到我能看见的那块心肌上面,英格利希大夫接着打开了开关。心脏随即停跳,开始颤抖起来。我随即以最快的速度缝合。就在这时,帕内特先生出现在了手术室门口。他在心脏监护仪上看见室颤,立刻想到了最坏的情况。但是我没分心,继续埋头缝合。到英格利希大夫宣布两分钟已到的时候,我已经快要把伤口两边的肌肉拼接起来了。我继续工作到了第三分钟,终于伤口闭合,再打个结就完成了。

  我把除颤器的电极板放到尽可能靠近病人心脏的位置,说了声“开始除颤”。没有动静——原来电极板还没有接到机器上,一个小失误。滴答声中,时间一秒秒过去。终于,我的耳边传来了期待的“呲啦”一声。心脏静止了一小会儿,接着再次纤颤起来。

  帕内特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讲究的休闲装和户外鞋,手术帽和口罩之类的一概没有。他看了看手术巾下那块颤抖的心肌,然后提出了一条显而易见的建议:“加大电压!”又是“呲啦”一声,室颤消失了,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

  帕内特咧嘴一笑,然后问我:“有什么要汇报的吗,韦斯塔比?你应该知道二尖瓣不在右心室吧?我还以为你挺聪明的呢。”说完他冲护士长挤了挤眼睛,然后向众人宣布他要喝下午茶去了,别让韦斯塔比胡来。

  我定了定神,判断了一下形势,然后打上了最后一个结。虽然经过我一番折腾,这颗心脏看样子仍在正常工作。血到处都是,在我的手术衣上,在布罗克勋爵的靴子上,大理石地板上也积了一汪。好在病人的血压已经正常。今天的仗我们打赢了。

  我望向护士长,只看到口罩上方那对冷静的蓝色眼睛。我伸过手去握她那双沾满鲜血的橡胶手套,感谢她救了病人,也救了我。到帕内特先生来接手的时候,已经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只对心脏正面多缝的几针开了几个玩笑。我很想对他怒吼:“你他妈的怎么不告诉我这是再次手术?!”接着我意识到,大概他不记得了,毕竟他在门诊看这位病人是在好几个月以前。

  剩下的步骤进行得很顺利。英格利希大夫和灌注师继续下棋,我举着吸引器吸血,帕内特切下畸形的二尖瓣,换上一片结构玲珑的人工瓣膜,又缝了许多针。

  外科住院医师的活是干不完的。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重症监护病房,等着老太太恢复意识。我一边拼命祈祷她的脑部没有受伤,一边寻思她白天要是因为出血过多死在手术台上,我会有什么感受。我会有勇气继续求学吗?我的外科生涯会不会在这一天结束?从成为英雄到一无所有,两者间只有一条极细的分界线。但我总算是熬过来了。现在我只想要她快点醒来。


  老太太张开了眼睛。我浑身一阵轻松。她的丈夫女儿都一下站了起来,好让她直视天花板时能看见自己——因为插了呼吸管,她还只能仰面平躺。他们伸出手,去握她的手。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对我来说,心脏手术或许会成为每天的工作;但对病人和家属来说,这是一生才有一次的事,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历险。做医生一定要善待病人。


  反正已经睡不着觉,我干脆坐在儿科重症监护病房喝起了咖啡。我一边和那里的护士们闲聊,一边看着一个个小人躺在舒适的培养箱里,在这个圣诞夜努力求生。我们这些外科见习医生个个长期睡眠不足,不过说老实话,睡觉也没多大意思,那是我们偶尔周末放假时才做的事。我们都是对肾上腺素上瘾的人,始终亢奋,始终渴望行动。从流血的病人到停搏的心脏,从手术室到重症监护病房,从酒馆到派对,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我在三周后回到了那家儿童医院。当地发起了帮助奥斯林的募捐活动,他们也打算支付我的出诊费用。但是钱对我并不重要。我是一心想帮这个男孩,仿佛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孩子。我猜想有数千名越南儿童因为燃烧弹遭受了同样的苦难,但是我没见过他们。我只见过奥斯林,我关心他。红十字儿童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也关心他。也许整个开普敦都在关心他。当我乘出租车从机场到达市区时,我看到一根根路灯柱上贴着“英国医生飞抵南非挽救贫民窟垂死男孩”的新闻公告牌。仿佛在叫我别有压力。


  奥斯林一天天恢复,已经能通过脖子里面的白色橡胶管自由呼吸。他还是不能说话,但是移植了新的角膜。在呼吸的同时能够看见,他已经心满意足。这个小家庭搬到了城市外围较好的社会福利住房里,房子很简陋,但很干净,也比以前安全。奥斯林的身体还不稳定,一次胸部感染就会要他的命,因而在手术后的前几个月里,我经常打电话到开普敦去了解他的情况。他恢复得不错,他妈妈在服用抗抑郁药,也好一些了。于是我不再打去电话。

  十八个月后,我收到红十字儿童医院的一封信。奥斯林在家里死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世界上的事,有时就是一滩烂污。


  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一家富有声望的沙特心脏中心,服务整个阿拉伯地区的病人。他们的主刀医生请了三个月的病假,他们想找个临时代理,要求能同时做先天性和成人心脏病手术——这种人属于极端珍稀品种。我当时并不在意,但第二天就来了兴趣。三天之后我跳上了飞机。


  男孩和他年轻的母亲是红十字会在阿曼和也门民主人民共和国的交界处发现的。在炙热的沙漠中,母子俩瘦骨嶙峋,浑身脱水,已经快不行了。看样子是母亲背着儿子穿越了也门的沙漠和群山,疯狂地寻找医学救助。红十字会用直升机将他们送到阿曼首都马斯喀特的一家军队医院,在那里,他们发现她仍在设法为孩子哺乳。她的奶水已经干了,她也没有别的东西喂养儿子。男孩通过静脉输液补充了水分后,开始呼吸困难,诊断结果是心力衰竭。他母亲也因为盆腔感染而严重腹痛,高烧。

  也门是个法外之地。她在那里受过强暴、虐待和残害。而且她是黑人,不是阿拉伯人。红十字会怀疑她是在索马里遭人绑架,然后被带到亚丁湾对岸卖作奴隶。但是由于一个不寻常的原因,他们也没法确定她的经历:这个女人从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说。她也没有显出什么情绪,即使在疼痛中也没有。

  阿曼的医生看了男孩的胸腔 X 光片,诊断出右位心和心力衰竭,然后就把他转到了我所在的医院。


  回到手术室。手术刀从左到右沿着他的胸骨划了一道,鲜红的血滴滚落到塑料手术巾上。电刀很快止住了血,它切到白色的骨头,嘶嘶作响,让我想起《现代启示录》里的一句台词:“我最喜欢早晨闻到燃烧弹的气味了。”男孩的胸口升起一缕白烟,显示电凝的功率太大了。我提醒操作员,我们是在给一个孩子做手术,不是选举教皇,麻烦他把电压调低一些。

  心力衰竭产生的腹水向上顶住了膈膜。我在男孩的腹腔上开了一个小孔,浅黄色的液体像尿液一般涌了出来。吸引器嗡嗡作响,往引流瓶里灌了差不多半升,他的腹部才平伏下去——真是减轻体重的快速方法。骨锯像解开拉链似的锯开了胸骨,骨髓溅出来,一点点落在塑料手术巾上。右侧胸腔打开了,露出一团坚硬、粉红、充满积液的肺部。胸腔里溢出了更多积液,必须要换一个吸引器瓶。这下谁都不再怀疑这个孩子的病情有多严重了。


  这时我已别无选择,只能向团队其他成员交代 B 方案的内容:我打算把男孩的心脏从胸腔内挖出,放到一只盛满冰块的弯盘上保持冷却,然后在工作台上对它手术。那样我就可以把这东西翻来覆去,随意操弄了。我自认为这是个聪明的想法,但我的动作一定要快。


  这个过程相当于将一颗供体心脏取出,然后再缝回捐献者体内。我以前做研究时曾经移植过大鼠微小的心脏。这个男孩的心脏虽然结构异常,但体积比那个大多了,应该不成问题。于是我在主动脉上横切一刀,切口就在冠状动脉的起点上方,接着我又切断了主肺动脉。我将这些血管往自己这边拉扯,使心脏背面的左心房顶部暴露相出来。我的手术刀贯穿左右心房,但没有切断那些来自身体和肺的大静脉。接着我把左右心室向上抬起,把大部分心房留在原地。然后,就像对待一颗供体心脏那样,我把这块冷而弛缓的肌肉放到冰块上。


  手术到这个步骤绝对不能出错,因为一旦手术结束、心脏起搏,这些缝合线就再也无法修改了。两侧心房已经缝合,接着就是缝合主动脉,让血液重新流入冠状动脉。心脏即将重新搏动,我们也可以升高男孩的体温了。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重新连接男孩的主肺动脉。


  此时这名重伤病人已经快要死了。他的三尖瓣撕裂了,这是一种罕见的高速减速性损伤,在强制系安全带的英国从未出现过。他的右心室被折断的胸骨扎得粉碎,抵到了后面的脊柱上,导致血压迅速上升,胀破了三尖瓣。现在心脏每次收缩,倒流的血液和顺流的血液几乎一样多,只有很少一部分流到了肺部,加上心包淤血,心脏已无法充满血液。我们把这种情况叫作“心脏压塞”。

  我看完片子之后立刻做了决定,不必再浪费时间查看病人了:我只要替他打开胸腔,缓解压塞,可能的话再修补他的三尖瓣。我们必须迅速为他连接心肺机,好恢复脑部供血,纠正他那糟透的代谢状态。这时,有人在我身后轻轻说了一句:“别忙,这人是个疯子,他把对方司机给撞死了。”我没说话。判定责任不是我的工作。我大步走回手术室,半路上遇到了正在前往儿科重症监护病房的那一小支队伍。监护仪上的心率快速而有规律,我很放心。这次,那位母亲目光没有躲闪,她在和我擦身而过时伸出了手,我也伸出手和她握了握。


  我们已经走到了康复和死亡之间的那根细线上。病人的生死取决于专家的手段,取决于我们在之后的每一分钟、他每一次心跳期间的作为,我们必须对各种强力药物做平衡的调配,最大程度上发挥这颗可怜的小心脏的泵血能力。因为长时间连接心肺机,男孩的肺部已经发炎硬化,血液中的氧气含量因此持续下降。他的肾脏也开始衰竭,需要透析疗法:将一根导尿管插进腹腔,然后用浓缩液体让毒物通过他自己的细胞膜析出。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做帮手——梅奥男。我准备去值班室休息一会儿,那是住院医师睡觉的地方,离重症监护病房有两分钟路程。


  他很有心。那么,那个女子呢?他们想让我过去和她沟通吗?梅奥男认为这起不到什么作用。整个抢救过程中,她还是守在孩子的小床边上。得知孩子死亡时,她情绪狂乱,失去理智,现在依然十分痛苦。他们把小床抬到了重症监护病房外的一个单间,给她抱着孩子哀悼的私密空间。所有那些导尿管、引流管和起搏电线都要留在原处,等待尸检。我听了很难过:这个没有生命的婴儿,身体的每个口子都伸着塑料管,这样一个孩子,她怎么抱得下去?

  这就是心脏外科手术。对我是办公室里的又一天,对她却是世界末日。


  他告诉我,那母亲从房间里失踪了,还带走了死去的孩子。没有人见到或是听到她离开,之后也再没有人见过她。我只说了一声“可恶”。我不想继续这场谈话。我猜想她是趁夜色溜走的,就像她当初逃离也门,但上次带的是一个孩子,这次带走的却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襁褓。眼下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为她焦急不已。

  噩耗传来时,我正在为一例室间隔缺损做缝合。沙特方面的职工来医院上班时发现了他们:两具没有生命的躯体,躺在塔楼底部的一堆破布中间。她从孩子小小的身躯上拔掉了输液管和引流管,然后纵身跃入虚无,到天堂里追赶他去了。眼下他们都被送进阴冷的太平间,在死亡中再也不分离。身为医生,这是百分之两百的死亡率。


  就像一场考古发掘,重要的线索慢慢浮现出来:她的左耳上方有一处愈合的颅骨骨折伤口,硬脑膜和下面的大脑都受到了破坏。其中就包括大脑皮层上负责说话的布洛卡区。苏格兰人将她柔软的脑子切成薄片,伤口更加显明:它一直延伸到脑的深处,割断了通向舌头的神经。这都是她在索马里遭遇绑架时留下的伤口,她能活下来真是幸运。这伤口也是她始终不曾说话的原因——她能理解语言,却无法反馈。

  我已经见得够多了。我不想再看她被挖出内脏、生命之血溅在太平间的石板上,我也不想看到她破裂的肝脏和折断的脊椎。她死于内出血,但我记得当时心想,她还是死于致命的头部伤比较仁慈。她最好在索马里就死掉,这样就不必再到也门南部受苦了。我感谢苏格兰人的配合,然后回到手术室里我的那方天地。


  她是橄榄球队的啦啦队长,人很漂亮,但是看着自己的英雄就要死去,她已无心喝彩。她是眼看他日渐衰弱的,先是失去球队的位置,然后又从大学退学。然而他们耽搁了太久才意识到他的情况是因为疾病,而不是像某些人怀疑的那样因为吸食了消遣性毒品。现在她该怎么办?是扔下他继续求学,还是守在他身边,等待心脏移植这种希望最大的疗法?有时生活像个混蛋,而我们也很少停下来想一想另一面的死亡是什么样子。我想这也是对的,因为想也没什么用。


  我们像发条一样工作,一言不发。给她插管,然后连心肺机。在每一个关键步骤,我都会握住朱莉的小小心室,有节律地用力捏它,就像从一只西柚里往外挤压果汁。我是在给她做体内心脏按压,好让她的血液继续流向脑部和冠状动脉。眼下这是最重要的任务:先用黏稠的血液里仅剩的一点点氧气保住脑和心脏,至于肠子肚子什么的以后再说。


  我把家属留在家属室里,自己走了。我听说迈克和胜间田正在唤醒朱莉,她的爸爸妈妈很快就能见到她了。那场面虽然会让他们痛心(她瘦小的身躯连了许多管子和设备),但总好过看她躺在太平间的石板上,脸色苍白,双手冰冷,嘴唇被气管插管擦伤的样子。经验清楚地告诉我,什么都比那样好。

  护士长德西蕾也去重症监护病房做准备了——解开缠绕的输液管,给机器插上电源,校准监护仪。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到今天中午,德西蕾和胜间田就会成为 AB-180 的专家。现在他们还要学着照看这个没有脉搏的女孩。这支团队已经不需要我了,这样也好。我的手机响了。信号很差,但对方的话我听得很明白——是医务主任,叫我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我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也知道他不是请我去喝咖啡的。从医生的角度看,医务主任就是医院里的秘密警察。简单说,他们的职责就是确保任何人都不做出任何新鲜有趣的事情。任何可能对医院产生负面影响的活动,都要统统禁止。而我,用法庭术语来说,是个“有前科”的人,是一匹害群之马。

  他的脸上显出的是雷霆震怒。我怎么胆敢使用没有核准的设备?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伦理委员会知道了吗?我到底想干什么,救活这个年轻的女孩吗?—这些话他一句都没说,但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一言不发,只是穿着沾血的手术服坐着,心想:“你还是干点正事吧。”该抛出杀手锏了。我告诉他我没有时间在这里浪费,我要回到病人身边去。临走时他甩给我一句话:“下次再这样,你就走人。”这不禁使我想起小时候老有人威胁,要把我送到一间坏孩子的寄宿学校去。我从来只把这些当耳旁风。


  我每到手术间歇就跑去看朱莉。她的病床边围满医生,我都看不见她。一位心内科同事正在设法排除血泵的干扰,拍摄一张清晰的心脏超声影像。这些影像引发了巨大的兴趣:看上去她的心室肌肉已经彻底放假,什么都没在做了。它目前状况良好,得到真正的休息,只有一阵阵轻微的抽搐显示还有电流经过。监护仪上那条平线把一些医务人员吓得够呛。


  第二天,我们为她关掉呼吸机,拔掉气管插管。她的脑看起来很正常,真是奇迹。她已经能和父母对话,尿袋里也有了更多尿液。我看着监护仪上那一条平线,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她原本规律的心跳,现在变成了没有规律的房颤。这现象本身并不罕见,但是当她的心脏在几下不规律的跳动之后长久停止时,动脉描记线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尖峰信号——这说明在长时间充盈血液之后,她的心脏开始射血了。


  没过几天,我接到了让我害怕的消息。周六在约翰内斯堡机场打开手机时,我看到胜间田发来一条令人担心的短信:他们认为朱莉的胃部在出血,这原本是一个平常的应激反应,但他们为了血泵的顺利运行使用了抗凝剂,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不过——这个不过很重要——从超声心动图上判断,她的心脏大为好转。即使将血泵调低,左心室也能产生接近正常的血压。我疑心是类固醇改善了心脏,但同时也引起了胃出血。我需要再了解点情况。

  我给胜间田回短信:“正在南非,给我来电。”

  他很快打来电话。“日本的会怎么样?”他问我。

  “很棒,”我说,“别提二战就行。”接着我抛出了关键的一句:“抗凝剂先不要停。把血泵下调到每分钟一千转,让它运行一个小时。要是一小时后心脏表现正常,就把血泵取出来。”

  电话那头长长地沉默。我感觉胜间田在心里说了一声“坏了”。最后,我打破沉默:“加油,小胜。你和理查德能行的。把那鬼东西取出来吧。”

  胜间田的电话是周六一早从牛津打给我的。他放下电话后和理查德回到朱莉的病床边,又给她做了一次超声心动图。他们将血泵调慢,让左心室填充并射出更多血液。他们问朱莉感觉和之前有什么不同,朱莉说她感觉挺好,只想把这东西弄出去。她呼吸不再困难,监护仪上血压也正常。理查德知道,血泵转得越慢,它或者血管被血块堵塞的风险就越高。

  德西蕾正准备开始输血,问胜间田我在电话上说了什么。

  “他叫我把血泵取出来,别提二战。”胜间田怯生生地答道:“还有一点,就是取出来之后再通知医务主任办公室。可不能让主任气得中风。”


  1998 年圣诞节前不久的匹兹堡,参与研究 AB-180 的工程师和研究者鱼贯走入一间会议室,来参加麦戈文医生安排的一个特殊派对。这个派对的由头是什么,事先没人知晓——直到朱莉和她的妹妹走进来的那一刻。大家一下认出了这个“没有脉搏的女孩”——在那次史无前例的手术期间,她的照片一直贴在办公室的布告栏上,她的面孔也曾登上各家媒体的头条。会议室里先是一片沉默,人人都震惊了,随后便爆发出一片响亮的欢呼。朱莉脸一红,乔治握住了她的手。

  “你能来,是我们所有人最好的圣诞礼物。”他说。

  他说得没错。公司存活了下来,并且生意兴隆。他们对 AB-180 做了改进,使它不必打开胸腔就能使用。它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串联心”(Tandem Heart),全世界的心导管室都用它来辅助休克病人。

  现在二十年快要过去,朱莉依然健康,自己也在一家医院里工作了。我每年圣诞节都盼望着她的家人寄来卡片报平安。愿她长久地健康下去。


  ALCAPA 是“左冠状动脉异常起源于肺动脉”的简称,以人类的解剖结构之复杂,这也是一种孤立而极其少见的先天性异常。

  简单地说,就是心血管接错线了。心脏的两支冠状动脉都应该从主动脉起源,并向心肌提供富含氧气的高压血液。它们绝对不可以和肺动脉连接,因为肺动脉里的血液含氧量和血压都很低。如果正常的右冠状动脉和错接的左冠状动脉之间可以长出侧副血管,那么 ALCAPA 患者还可以幸存一段时间。但这还不足以维持通往主要泵血腔室的血流。心肌细胞因为缺氧而死去,代之以瘢痕组织,使患儿反复经历痛苦的心肌梗死。瘢痕组织不断蔓延,导致左心室扩张,然后心脏逐渐衰竭,肺部也被血液阻塞,造成病人呼吸困难、疲惫不堪,就算进食的时候也不会缓解。


  此时我人在澳洲,刚刚登上回程的飞机,就开始描画柯丝蒂的主动脉、肺动脉和她反常的左冠状动脉的结构。我知道现有的 ALCAPA 手术技术有局限,失败率也很高,于是我趁飞行的时间思考别的手术方案。等到飞机巡航到爪哇上空时,我已经设计好了新的方案。我是最后一个上飞机的,到伦敦时又成了第一个下来的。就在我等待飞机连接空桥、打开舱门的时候,客舱服务总监给我递上一瓶香槟,祝我好运。她轻声说:“我姐姐的孩子就是您动的手术。”世界真小。我谢了她。


  我请迈克开始注射肾上腺素,告诉灌注师减小心肺机的泵流量,给心脏留一点血。这是手术室的规矩,就像在军队里:对医生同事说话必须请求,对技术人员说话则可以命令。如果你直接对麻醉医生下令,他会叫你闭嘴,然后走开去做别的事。


  婴儿自身的心脏干细胞能够重新生成心肌并去除纤维组织,这是较早的一条证据。而成人的心脏就不能以同样的方式恢复了。不过,要是我们能够识别并培养出合适的干细胞,让成人的心脏也能做到这一点呢?这能为患有冠状动脉疾病的长期心力衰竭病人送去福音吗?如果早有这技术,我的外公或许就能受益了。我们可以在为病人开展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的同时植入这些细胞,或者通过导管将它们注入心脏。我们要使用什么细胞?要去哪里找它们?又该怎么保存,植入?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答案。

  柯丝蒂今年十八岁,已经长成一名活泼健康的少女。如果她当时死了,我们就永远不可能知道心脏再生有这么激动人心的可能。她的病例将会挽救无数人的生命。


  还有斯特凡的护士。儿科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都是特殊品种,她们要在工作中面对令人心碎的焦虑和痛苦,而且天天如此,这份工作不是谁都做得来。斯特凡的护士是一位成熟的女士,自己也有孩子,她很喜欢照看我做过心脏手术的那些婴儿,因为他们会好转。她真的不喜欢看见孩子死去。她显然很同情斯特凡的父母——他们的压力越来越明显。这个小病人的生命正在逝去,必须有人做点什么能立刻起效的事情,不然就来不及了。是她催阿彻来找我的。


  德西蕾已经等在那里,准备学习设备的用法了,两个外科主治医师也和胜间田一起等着。室内弥漫着狂热激动的氛围,人人都知道就要开辟一个新领域,值得回家后对伴侣和孩子炫耀一番。我们会登上今晚的新闻吗?不会。牛津本地的新闻呢?也不会。那么我会被开除吗?很有可能。那倒会成为新闻。但这时我们什么都不须说。还是先治好孩子吧。


  朱莉的心肌上密集分布着一种叫作淋巴细胞的白血球,它们会对病毒感染做出反应。当病毒太小,不能用光学显微镜观察时,大量淋巴细胞就能告诉你它们的确在那儿。朱莉的心肌上有数百万个淋巴细胞,她的心肌也因为炎症反应而膨胀水肿。

  斯特凡却是另一种情形。在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这真有点出人意料:他的很大一部分心肌已被纤维组织取代,但这不是因为缺乏血液供应。他的样本里完全没有白血球。他得的确实是慢性特发性扩张型心肌病,也就是说他的心脏长期增大,原因不明。他的病情单靠休息绝对不会好转。他触了霉头,走进了死胡同。朱莉和斯特凡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及时得到了我们的救治。现在前面的路已经很清楚:斯特凡需要植入另一颗心脏才能安全回家。


  但是在供体心脏送进手术室之前,我们不会开始这一步。这一路上还可能有灾难发生,比如交通事故,比如穿孔,什么都有可能。即使送进了手术室,也可能有人把它掉在地板上。这是真事,当年克里斯蒂安·巴纳德在开普敦主刀时,他弟弟马里厄斯就在把一颗心脏从供体所在的手术室拿给隔壁手术室的受体时,失手把它弄掉了。哎呀!


  供体心脏的植入有严格的顺序,一定要和血管正确对接,不能出现扭曲。这听起来或许简单,但其实供体心脏又滑又湿,安装起来并不容易。

  做这种手术,最好先在脑子里对成品有一幅清晰的三维图像。这方面我很幸运,遗传了大脑半球双侧优势,也就是说,我可以同时使用大脑两侧的运动皮层。我左右双手都能动手术。我平时写字用右手,击球用左手,还喜欢用左脚踢球。双侧优势在许多事情上都有好处,做手术尤其方便,这比学习和应考的能力更加重要。


  现在轮到我打量他了。他的呼吸很弱,稍稍用力就喘不上气,肚子因为膨胀的肝脏和腹水而向外隆起。我看到他的双腿肿胀发紫。他穿着大一号的拖鞋,袜子绷在肿得厉害的双脚上。他的腿上有溃疡,袜子下面透出一块块药膏的痕迹。我不必给他检查了。这是严重终末期心力衰竭的症状。我吃惊于他竟然还能走出家门,因为他在任何一刹那都可能死去。


  彼得听到“心脏移植”时颤抖了一下。当他的生命接近终点,心脏移植曾是最后的希望,而当移植申请遭到拒绝,那深切的心理创伤不应该被任何人忽略。他心里怀着怨气,因为他已经历过两次筛选。第一次说他病得不够厉害,没有资格移植;第二次他五十八岁,他们又说他病得太重,移植了也没用。


  我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贾维克 2000 给他们看。那是一部钛制涡轮机,大小相当于我的大拇指,或者一节 2 号电池。我解释说,这部心泵将会植入他那颗衰竭的心脏内部,就安装在心尖的位置。他的左心室胀得很大,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心泵。我们会在他的心肌上缝一个约束环,用来固定心泵,然后在心壁上打一个孔,把心泵塞进去。心泵的高速涡轮会通过人工血管,从他那颗挣扎的心脏里抽空血液,并将血液注入他体内最重要的血管——主动脉。

  我向他展示鱼雷形状的叶轮是如何在发动机的管道内部转动的。它转速飞快,每分钟 1~1.2 万转,泵出的血液达到 5 升或更多。这个泵血量和正常心脏相仿,区别在于它是持续供血的。也就是说,它不像正常心脏那样先注满再排空,一下下地射出血液,因为它并不搏动。这部装置只有一个潜在的问题,那就是彼得的右侧心脏必须适应加快的血液循环。如果右心室能够适应,那么这部人工血泵就会和心脏移植一样理想了;如果不能,他就会死。


  他告诉我,他安慰过一百多个临终病人,对死亡已经十分熟悉。“我告诉他们需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死前会经历什么阶段,还有一些类似的事情。”我心想,我亲手超度的病人是这个数字的三倍还多,不过现在不是比试人数的时候。


  他问起成功的概率,我嘴上说大概一半对一半,心里却知道这个估计太乐观了。和许多病人一样,他最担心的是自己会在手术中留下脑损伤,这样就比手术前更悲惨了。我安慰他不用担心:如果手术失败,他肯定会死。这样的安慰或许显得奇怪,但是这个失败等于死亡的说法他听进去了。他眼下的生活已经难以忍受,但是作为天主教徒,他也和大多数教友一样,为了家人不会考虑自杀。手术是安乐死的另一种选项,而且不必面对道德两难。


  我向他展示了设备,问他能否习惯带着电池生活。控制器和电池会放在一只单肩包里,他要随身携带,一刻都不能丢开。当电量走低或者电池脱落时,设备就会响起警报。他每天要更换两次电池,到了夜里还要把身体连上家里的交流电源。真是非常有未来感的画面。

  接下来还有意外揭晓。为了给他的身体接电,贾维克博士和我想出了一种革命性的新方法。本来供电线可以从腹壁穿出,但这么做有一个大问题:容易感染,因为穿过脂肪和皮肤的电线会不停移动,由此将细菌引入体内,有时就连心泵都会遭到感染。有七成病人最终会遇到这个难题,其中许多人需要再做手术。和这个旧办法不同,我们决定在彼得的颅骨上拧进一只金属插头。人的头皮几乎没有脂肪,还有丰富的血液供应。插头会牢牢固定在颅骨上。我们相信这个办法能把供电线造成感染的风险降到最低。

  也就是说,彼得的头上会多出一个电插头,从它连出的电线会穿过颈部和胸部,为心泵送去电流。简直像是魔法!这下我真的变成弗兰肯斯坦博士了。


  他一睡着,我们就在手术台上给他翻了个身,让他的身体左侧朝上,把这一侧的头部和颈部都暴露出来,接着我用无法擦除的黑色记号笔在准备切口的地方做了记号。我们打算让供电线从他的胸腔顶部穿出,通过脖子连到头部左侧。我的同事安德鲁·弗里兰(Andrew Freeland)是人工耳蜗植入专家,他负责把基座固定到颅骨上,我们其他人则会打开他的左侧胸腔,暴露心包和主动脉。这需要在他的肋骨间开很大一道口子。


  电线的末端连着一只微型三脚插头。这只插头连着一个钛基座,基座上有六个螺丝孔,用来把基座同彼得的颅骨表面牢牢固定在一起。安德鲁在他耳朵后面开了一个 C 形切口,刮掉颅骨的纤维状表面。然后用一把电钻在头骨上钻出螺丝孔。他把插头牢牢固定在颅骨上,然后填进干骨粉,好让钛基座周围的骨头加快愈合。这台手术我们可以说是一边操作一边发明出来的。


  彼得在伯明翰外出走动时,绝对是一景。他的一侧头发过了一段时间才全部长齐,起初路人一眼就能看见他那个插头和那段黑色的电线。孩子们会走过来问他为什么头上有个插头,他是不是机器人。彼得很乐意停下脚步跟他们解释。那个圣诞节他过得特别快乐,这是他之前根本不敢指望的。


  一月大减价的一天,他外出购物时,头上忽然一阵尖锐的疼痛。原来是有个小偷想要抢走他那只装着控制器和电池的单肩包,他还以为里面放的是一台照相机呢。彼得头骨上的插头基座被扯了下来,心泵也骤然停止。那个少年抢匪本来想抓起单肩包就走,但是包里传出了刺耳的断电警报声。那小子感觉不妙,扔下包跑了。几个逛街的人帮忙找回了彼得的供电线,他摸索着将插头以最快速度重新装到脑袋上。一个老太太替他接好电线,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立下了怎样的功劳。心泵恢复通电之后嘶嘶运行了起来,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我当时确实感到一阵晕眩。”彼得回忆说,“但那应该主要是因为受了惊吓。拉扯的地方我一连几天都觉得很痛。”

  手术后的第一年里,他设法将身体休养到了最佳状态。到第二年,他开始寻找有意义的目标,好让这“额外的生命”过得更值得。这个重生的机会将会占据他整个人生十分之一还多的长度,他觉得非要活出一点意义来,不能只是做一件展品。他开始不知疲倦地工作,为我们的项目筹款,还帮忙做宣传。他迫不及待地想让别人也获得和他一样的机会。很快他就成了我们团队中的一位重要成员,开始为其他适合安装辅助设备的患者和他们的家人提供建议。


  在《华盛顿邮报》刊登那篇报道之后几个礼拜,彼得就死了。我当时远在日本,正努力向一个不接受心脏移植的文化介绍心室辅助装置。彼得的死和他的心泵无关,也不是心力衰竭造成的。他只是出了许多鼻血,造成他仅有的一只病肾发生衰竭。其实他当时完全可以接受透析治疗(我们在第一次手术之后就给他透析了一个礼拜),但当地的医院拒绝介入。由于缺乏治疗,他血液中的钾和酸大量淤积,造成心脏纤颤,他的心泵也给关掉了。要是我当时人在英国,我们一定会把他接过来治好的。我认为这是一例完全没有必要的死亡。


  我们征得彼得的妻子戴安娜的同意对他做了尸检,为的是研究没有脉搏的血液循环对身体的长期影响。那只心泵还跟新的一样,里面没有血块,转子的轴承也只有微小的磨损。我们把它还给了纽约的罗伯·贾维克,它继续在一部试验设备上工作了几年。彼得自己的左心室严重扩张,仍然没有恢复功能。唯一和心泵有关的发现是他主动脉壁上的肌肉变薄了。由于脉压小到几乎为零,他的主动脉也不需要像我们一样保留厚厚一层肌肉。这绝好地体现了自然对于环境的适应。


  我的工作是帮人度过生命中最脆弱的阶段——当他们发现自己患上严重心脏病的时候。当患者和我见面时,个个都明白自己可能会死,甚至有的人已经在等待死亡。有那么一位女士铁了心认为自己要死,以至于在一次极为简单的手术之后真的把自己想死了。绝对不要低估人类的心灵。那可是强大的东西。


  诊断就像拼拼图。你要先找到其中每一块,再把它们拼在一起。只有到了那时,完整的画面才会呈现。安娜显然是突发了一次严重的脑损伤。在年轻人身上,这往往是因为某根先天脆弱的血管破裂,导致脑出血。

  但是也有第二种可能,一种称为“反常栓塞”的事件。形成栓塞的东西叫“栓子”,那是在血流中浮动的一片外来物,可以是断裂的骨头从骨髓中释放的小脂肪球,也可以是从腿部的深静脉血栓上剥落下来漂到肺部的血块。如果空气通过插管或输液管进入血液循环,同样可能阻塞通向脑部的血管,或者在心脏中形成气栓。反常栓塞是由腿部或盆腔静脉中脱落的血块造成的,但是这些血块没有漂到肺部,而是通过心脏中的一个缺孔进入了脑,这会引起突然中风,有时甚至会致人死亡。安娜需要做一次脑部扫描,然后接受紧急脑外科手术。不过,安娜身上有一个积极的迹象:她的瞳孔仍然是正常大小,也能对光线做出反应。这说明她的脑还没有死亡。


  她有一片关键的白质已经死亡或是受了损伤,其中包括通向手臂和腿的神经,支配语言的神经,以及控制身体自主反射行为的神经。看来她已经落入无意识的深渊,很可能也失去了视觉。

  然而,看上去完全昏迷的安娜,怎么可能还有听觉和想法呢?这说起来仿佛恐怖片里的情节,就像被活活埋进一口有一扇窗户的棺材。这是可怕的“闭锁综合征”(locked in syndrome),患者全身各处的随意肌完全瘫痪,只剩下控制眼球的那些还能活动。更糟的是,只有眼球的纵向运动和眨眼动作保留下来。此外,负责思考的大脑(也就是大脑皮层或说灰质)并未损坏,病人依然警觉,意识清醒。他们可以思考,只是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真是噩梦一般的处境。

  安娜从来没有真的失去过意识。她的声带没有瘫痪,只是丧失了在呼吸和说话之间协调的能力。因此,她虽然在外界看来陷入了深度昏迷,但是从她自己的角度,她的听觉和思维过程依然正常。这种被困的新生活自然十分恐怖。她能看见外面的景象,虽然周围全是陌生人;她也始终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蜂鸣,那是监护仪发出的声音。由于神经系统失控,她感觉很冷,虽然她身上其实盖着几条暖和的毯子。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冻住、捆住了一般。


  她的肺炎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重了。一天,德斯偶然在装着她病历的棕色文件夹封面上看到“DNR”的字样。那是“不要心肺复苏”(Do Not Resuscitate)的缩写,这么写是因为有医生预计她的生命质量会差到无法接受的地步,但这完全没有征求家属的同意。这清楚地告诉他们:这些医务人员已经放弃了。

  具体说,就是如果安娜的肺部感染发展得太严重,他们就不打算给她连呼吸机了。大卫说:“我猜想这是他们把她送出重症监护病房的时候写的。我对医院里的伦理不太了解,但我觉得这种事总该先和我们商量一下。”这他妈的当然应该先和家属商量。就连兽医也不会不和主人打招呼就让宠物去死。合理的做法(我说得婉转些)当然是和家属提一句。真可怕。


  给断骨绑上夹板,它就会愈合。让受伤的心脏休息,它也可能康复。虽然不是个个如此,但是在我看来,病人应该获得这个机会。何况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们都觉得离心磁浮泵很好操作,只要调高或者调低就行。只靠旋转一个把手,我们就操纵了病人的整个血液循环。这可比开车简单多了。

  这件事有个意外而不太愉快的结局。就在克拉克先生心肌梗死之后的六个月,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他弟弟身上。他才四十六岁。我当时正在别处参加会议。这位更年轻的克拉克先生被送进当地医院,他们毫无办法,只能把他转到牛津。抵达时他已经心源性休克。他的家人收到了和他哥哥的家人一样的通知:我们已无能为力。他们找到我的办公室,不顾一切地想求我帮忙,然而我正好不在,没能帮上。没有医生,也没有心泵。他的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

  年长的克拉克先生接过了照料他们的担子。听说这件事,我伤心极了,同时又庆幸自己不必面对那个家庭。随着年龄增长,我的中立态度开始消退,共情渐渐占了上风。这个职业让我深受折磨。


  做高级专科主治医师时,我常常在伦敦各家医院间飞驰,被警察截停无数次,最后他们甚至给我出起了主意:如果需要超速,就打 999(报警和急救电话),跟接线员说明情况,我们会带你到想去的地方。

  他们还真的送过我几次。这种事现在不会有了。现在他们都是叫我停车,我冲他们发火。我会让他们同急救车中心确认情况,然后把我护送到医院。


  夜里 11 点,我的手机响了,来电号码“未知”。“未知”永远代表医院。


  几年前,我曾在米德尔塞克斯医院救过一名在东伦敦被警察开枪击中的年轻人。不同的是,当时警察用的是手枪,子弹直接穿过心脏,但是他心包上的一个血块堵住了弹孔——在身体失血、心脏血压下降时就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但是高速子弹就完全不同了,它们会把心脏撕成碎片。伤者还活着,说明他的心脏没有受伤,我有把握治好他。


  我赶在伤者之前到了。急诊部正好没什么病人,一群医生和护士待命,随时准备出动。但我只需要一个人——一个麻醉医生把管子插进他的气管,帮他维持呼吸就行了。大量失血时我不喜欢输液太多,输普通补液只能简单地提升血压,加剧出血,并不能提供凝血物质促进止血。


  我们听见救护车的警笛越来越近。这时,伤者的血压已经不到 60 毫米汞柱,心率则高达 130。他身体苍白冰冷,大量出汗,意识模糊。急救护理知道时间紧迫,把救护车倒着开进医院,用力推开后门。车上放下一道斜坡,我们匆匆把伤者推进复苏区。我问他叫什么,他没回答。


  伤口离肺门很近(那可是至关重要的人体结构),位于几根血管上方,幸好离心脏还有一点距离。


  我用手术刀打开他的胸腔,在肋骨之间下刀,从胸骨边缘一直切到肩胛骨,子弹从那里掉了出来。我继续操刀,切开那厚厚的几层苍白的肌肉。在活的病人身上,这些部位通常会大量喷血,但这时他已经没有血压,也没多少血好流了。我一打开他的胸腔,大量像肝脏般的血块就蠕动着流了出来,“啪塔啪塔”地掉在地上,接着又流出一些新鲜的液态血。我拿起大号肋骨牵开器撑开他的胸腔,想要暴露伤口,找到出血点。


  大多数袭击者都是面对被害人动刀,刀子刺中的一般是右心室正面。少数伤口会同时牵连到左右两侧心室。左心室的刺伤一般是从腹侧或背部刺入,这也是“家暴事件”的路径。薄壁的右心房受到胸骨的保护,而左心房位于胸腔更里面,因此极少有刀伤会涉及心房。


  急救法则第一条:如果刀子(偶尔还有螺丝刀)还插在那里,先不要动它。如果它正随着心脏的每一下搏动而摇晃,那么刀身或刀柄可能在心肌上捅出了口子。这类伤者往往是自杀未遂,因为别的袭击者鲜少会留下自己的刀子和指纹作为证据。

  刀子抽出时,带着压力的血液会喷入纤维心包,也就是容纳心脏的那个闭合空间。如果血液逸出心包,自由进入外面的胸腔,伤者就很有可能失血过多而死。如果伤口较小,血液只在心包内淤积,我们称之为“心脏压塞”。由于心脏受血液挤压,伤者的血压会持续下降,直到最终达到一个平衡点,出血停止。这时伤者的血液仍在较低的血压下循环,他们多半还能活下来。他们刚到医院时皮肤苍白,身体发冷,躁动不安;他们心率很快,颈静脉扩张,但只要血压维持在低位,他们完全可以再活一阵。


  急救法则第二条:那些入院时完全清醒的伤者一般都是心脏压塞,许多人需要立即开胸复苏。标准的复苏技术不适用于心脏有破孔的情况,因为要是给伤者静脉补液,他们会出更多血,往往还会致命。重要的是先止住血流。一旦心脏压塞缓解,伤者可能就不需要补液了。我曾经给几个心脏压塞伤者做手术,他们被注入太多补液,心脏都快胀裂了。我只好在缝合伤口前先打开心脏,用吸引器吸出大量稀释的血液。在那之后,心脏才算恢复到可以缝合伤口的状态。

  有的伤者送来时身体还是热的,但是没有任何别的生命迹象。这时我会检查他们的瞳孔,只有瞳孔对光线仍有反应,才能继续开展急救手术。在强有力的心脏按压与肾上腺素的共同作用下,任何心脏都有可能重启,即使脑已经死亡也不例外。所以一定要先查看瞳孔。没有一个验尸官会接受谋杀遇害人仅仅作为器官供体活着。


  这名伤者被自己的团伙丢在医院大堂里。他上衣全是血,皮肤死一样苍白,已经失去意识。搬运工把他抬到复苏区,主管护士召集了复苏团队。他仍有微弱的脉搏,瞳孔对光也还有反应。

  几名护士脱下他的上衣。我看见刺伤就在心脏正上方,宽约 1 厘米。血从伤口边缘缓缓流下,心脏没在泵血;因为心包内压力过高,颈静脉在消瘦的脖子下像树干一样隆起。这明显是一个心脏压塞的病例。

  麻醉医生做完气管插管,此时正发狂般往他的肺部通气。但我们还需要往颈静脉插一根大内径插管,用来输血。一个护士接替麻醉医生按压气囊,让他腾出手来做颈静脉插管。他插得准确无误。深蓝色血液在高压下喷射出来。

  那个年代,夜间的急诊部还不设主任医师,整座医院也当然没有心脏外科医师。那个护士知道我在布朗普顿医院工作过,她看着我说:“给他开胸,我来协助你。”

  我的脑袋嗡了一声,嘴巴里却说:“那快动手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那个麻醉医生是高级专科住院医师,他点头表示同意,知道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这孩子就死定了。当心脏受到挤压而无法填满血液时,体外的心脏按压没有任何效果。我们连刷手都顾不上,因为他脉搏和血压都没有了。周围这一群人把他翻过来左面朝上,我同时穿上手术衣,戴上手套。护士长随后穿戴完毕。我站在伤者背后,护士长站在前面,我借着飙升的肾上腺素,用手术刀切开他的胸腔,再用金属牵开器撑开他的肋骨——那是医院专门备下以防不测的,平时很少使用。

  伤者的胸腔里没有血和空气,因为那把匕首直接扎进心包和右心室,我能看见的只有绷得鼓鼓的蓝色心包。我知道该做什么,假如我能阻止汗水迷住眼睛、滴进切口。

  我用手术刀划开紧绷的薄膜,血液和血块喷涌出来。他的心脏仍在跳动,但里面是空的。随着心包排空,心室再次充满。血压开始上升,刺伤口也重新开始喷血,不过这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我用食指堵住又长又深的刀口,说:“给他输血,我来缝合心室。”

  “你要用什么缝?”护士长问。

  我也不知道要什么,于是说:“只要是弯针,有什么就给我什么。”

  第一种针太大,第二种太小,第三种正好——那是一种蓝色的编织缝合线,非常适合打结。妙极了。我让护士长替我用手指堵住伤口,血喷到她身上。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心脏。

  接下的工作就棘手了。我用持针器夹住弯针,慢慢伸到最佳缝合位置。我知道,护士长一旦拿开手指,血就会喷射出来。不仅如此,这颗年轻的心脏在不停跳动,要精确缝合一个快速移动的目标,并不容易。我深吸一口气。动手吧。

  我把针头由伤口中部的一侧穿入,从另一侧穿出,刺得很深。接着,护士长把针头从缝合材料上剪下来。为防止撕裂肌肉、拉开伤口,我打结的动作很轻。缝上了。但是为了确保他的安全,我还需要在伤口两侧多缝几针——一共三针。这对一个新手来说很伤脑筋,因为每次针头刺穿心肌,都会激起一阵迅速而不受控制的搏动。我估计缝这三针花了十分钟,比现在慢太多了。

  护士长的目光在口罩上方注视着我。我知道那双眼睛在说什么:这小子干得不赖。我也这么认为——此刻,我是英雄。伤者的血压和心率很快恢复了正常。这时,心胸外科住院医师也赶来了。虽然已经不需要他,我还是很乐意把剩下的工作交给他,自己和护士长去了咖啡间。我们出了一身大汗,但精神振奋。胸腔关闭之后,他们把伤者仰卧着放到推车上。

  到处都是血:担架的帆布上有血,他的头发里有血,衣服浸透了血,地板上也积了一汪半干的血。这些都在证明我们刚才的搏斗。他们要把他送到重症监护病房清理一下。急诊部还有几十个病人,全都等得焦躁不安。

  就在这时,这小伙忽然醒了。他刚刚经历生死关口,现在躁动得难以自持。他一下子坐起来,开始拽身上的输液管。脖子上的颈静脉插管脱落了。接着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负压将空气吸进了血液循环。他一下子瘫倒,脉搏再度消失,尽管与之前一次原因不同。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尝试体外心脏按压,但没能救活他。我的第一次独立心脏手术以病人死亡告终,短短几分钟之内,我从英雄变成了狗熊。窘透了。

  这个夜晚转瞬之间变成一场噩梦,我不由得开始妄想。我担心有人把他的死怪到我头上,责备我鲁莽。但其实不必。护士长和麻醉医生说得很清楚:要不是因为我介入,他只会死得更早。这个案子后来上了死因调查法庭。裁决结果是:非法杀害。死亡原因:心脏刺伤后的空气栓塞。

  这不仅是我第一次操刀开胸手术,也是我第一次遭遇这种致命的并发症——空气进入脑血管。悲哀的是,这不会是最后一例。我注定还要在职业生涯中做许多例心脏刺伤手术,它们大多简单,只有少数比较复杂,牵涉到心脏瓣膜或冠状动脉。好在伤者都活下来了。


  最初几个小时,她的瞳孔始终对光线有反应。然而下午晚些时候,虽然心脏大幅改善,瞳孔却突然扩散开来,对光线也没了反应。完全是噩梦般的场景:病人的身体好转,脑却坏了。因为缺乏血液和氧气,她的脑部发生了肿胀。这导致颅骨内压力上升,脑干脱垂到下方的椎管里——这是医生的行话,意思是他妈的要不行了。


  颅骨是一个坚硬的盒子,当脑部发生肿胀,有些东西就必须排出。流体空间受到压缩,继而消失,脆弱的脑组织和神经被扭曲,最后脑干的一些部分也挤到颅骨外面,于是瞳孔对光线失去反应。而当脑干的反应消失,病人就死了。


  年轻女孩的死使她在布鲁克斯的师友们悲痛不已。于是,我给这所学校的副校长写了封信。我说她的朋友们在她倒下后勇敢相助,但我们终究还是没能救她回来,我为此深深遗憾。几个月后,我收到一封大学毕业典礼的邀请函。他们打算在她身后授予她一个学位,问我能不能和她的父母一道出席。

  典礼上,我和她的爸爸妈妈及男友一起坐在第一排。我们看着年轻亮丽的男男女女走上讲台,领取各自的奖励。接着,校长沙米·查克拉巴提(Shami Chakrabarti)介绍了一个特殊奖项,感谢外科医生挽救学生的英勇举动。得有人上去领证书。她妈妈去了。爸爸在哀伤中一动不动,男友也悲痛地坐着。我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总算帮着那位可怜的女士蹒跚走上台阶。事情本不该如此,她的大学生涯不该就这么结束。她所有的朋友和老师都围过来。家人见到他们很高兴,还勇敢地参加了招待会。

  但我心如刀绞。离开时我已经垮掉了,好像整个世界都压在肩头。执业几十年,那是我最伤心的一天。


  那时我年轻精力多,

  爱上了本地医生的老婆,

  我每天都吃一只苹果,

  好让医生不来找我。

  ——托马斯·W。拉蒙特[1],《牧师住宅里的少年时代》


  当主动脉瓣变得非常狭窄时,确实很难听出杂音。而现在她的主动脉瓣就十分狭窄,她的症状因为血流量增加才显现出来——心脏必须额外做功才能支持胎盘。

  要解释这一切背后的生理学原理,我们必须知道,从妊娠十二周到三十六周的时间里,心脏泵出的血量最多可以达到非妊娠期血量的 150%。朱莉娅之所以在十六周时情况变差,是因为她左心室出口处的瓣膜严重狭窄。她在锻炼时胸部剧痛是因为冠状动脉血流不畅。她手臂上的血压虽然才 100 毫米汞柱,左心室的血压却高达 250 毫米汞柱——岌岌可危。另外,试图进入心脏的血液被拦在肺部,让她的肺变硬。要是再受到任何压力,水肿液就可能充满肺部,造成猝死。而朱莉娅还认为自己很健康呢!


  我们在摄像机前坐下就餐。这正是制作人期待的素材:心脏医生吃下一大堆油炸食品,里里外外全是胆固醇。

  我说:“太好吃了,我在家里从来吃不到这些。”

  安德鲁:“你妻子知道了会怎么说?”

  我:“管她呢!”

  这番对话后来成了大家对这期节目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我的脑外科医生朋友亨利·马什(Henry Marsh)在同一集出现,他们拍到他骑着自行车穿过伦敦的街道去上班——他没戴安全帽。他们问他为什么不戴,他只简单答了一句:“从来不戴,出了事根本没用!”BBC 想拍个性人物,他们如愿了。


  我心中泛起怀旧之情,想起我在这间手术室里的第一台心脏手术。当时我穿了布罗克勋爵的靴子。还记得我用骨锯锯开那位可怜女士的胸骨、切入她的心脏时,穿着细直条纹西装的马蒂亚斯·帕内特大步走进手术室里喊道:“韦斯塔比,这次你又闯什么祸了?”现在我这个毛头小子也管事了。


  吉姆后来很少回布朗普顿复查。当地的医院和全科医生熟悉了这项技术,都很乐意照看他。然而就在圣诞节前不久,苏格兰却传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吉姆去看望一个朋友时,忘了带上多余的电池。他正在享受人生,心思全在别的事情上。那天,控制器上响起表示“电量低”的警报:二十分钟内必须换掉电池,不然就会彻底断电。

  吉姆没来得及赶回家。他自己的心脏也没有恢复到能帮他渡过难关的程度。电池耗尽,吉姆死了,肺部充满积液。他已经高品质地多活了三年,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局,实在令人伤心绝望。不过在我看来,这场灾难也证明了这类设备的效用。真是悲惨的损失。


  我的个性一点都不适合退休,但我的右手已经畸形。因为常年接洗手护士用力递来的手术器械,我手掌上的筋膜缩短,手变得像爪子。这叫“杜普伊特伦挛缩”(Dupuytren’s contracture)。现在我甚至没法恰当地和人打招呼,因为我的手始终蜷曲着,就像总握着一把剪刀、持针器或胸骨锯。这是真正的“职业适应”,也在逼我做最后的决定。另外,像许多上年纪的外科医生一样,在手术台上连续弯腰几小时也伤害了我的脊柱。我常常吩咐手下的主治医:“请你们接手吧,我的背很不好,前面也不舒服。”然而说到破坏力,还没有哪种身体疾病能和医院里的官僚体系相比:今天不能手术,明天没有床位,后天护士人手不足,大后天初级医生罢工。除此之外还有所谓的“法定强制”训练:我要坐在一间教室里,跟急救护理学怎么做心肺复苏,或是接受测验,回答怎么开胰岛素和抗癌药的问题——这些在我工作中都绝对用不到。还要在六十八岁高龄写什么“个人发展计划”。纯粹浪费时间。我本该在病人胸口忙碌,做些真正有益的事情。


  就在不久前,手术室里突然响起火灾警报。当时我正在做一台瓣膜手术,病人还连在心肺机上。他的心脏冰冷弛缓,人工瓣膜刚刚缝了一半。一个行政人员从门后探出脑袋,说:“刚才火警响了,我们认为起火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得撤离。”

  我只说了句:“好吧,我不干了。”她脸上的表情好笑极了。我接着说:“那你跑吧,快保命去。麻烦给我们留一只桶,我们往里面撒尿灭火!”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的整个职业已经失去方向,是该放手了。


  我想趁没人注意,悄悄溜出去。但我身后起了一阵骚动,一群热心的年轻人冲过来要跟我合影。我很受用。我们在门廊里一尊大理石雕像前站好,雕像上的人是约翰·亨特(John Hunter),传奇外科医生、解剖学家和盗尸者。我每次站在这地方总不大自在,因为我总是在这里发现自己考试没过、名字没上榜。我们很多人都曾羞愧地从这里走开。


  就连我在这里的最终胜利也是痛苦的。当时我带着严重骨折的下巴参加口试,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是一个阴冷的冬日下午,我在剑桥阿登布鲁克医院的急诊部坐着候诊。在那之前,我刚刚在一场橄榄球比赛中判断失误,弄得浑身是泥。我身上还穿着橄榄球装,正等着正畸医生来给我诊断。这时,救护车送来一个年轻人,他在车祸中受了重伤,左胸流血,生命垂危。他们来不及去叫帕普沃斯医院的心脏外科医生。急诊医生和护士长都知道我在那里工作过,要求我赶紧介入,救救伤者。于是我穿着肮脏的短裤,膝盖上还糊着烂泥,给他开了胸,其间还往刷手槽里吐了几口血。

  这个离奇的故事很快传开了,而那场口试的考官中也恰好有剑桥的外科医生——也许他们还因此给了我一点印象分。然而最终的成功并未模糊我当时的记忆。我痛恨那种无聊的精英主义:考官们穿着鲜红色的礼袍在立柱间稳稳走过,我以前管那叫“飞侠哥顿装”。现在的皇家学院已经成了一个默默支持“点名羞辱”文化的机构,他们同意政府公布外科医生经手病人的死亡率,乐于向主管医疗的政客示好,而不是保护自己的成员。


  我们从那座历史建筑的阴影里出来,走进河岸街的阳光中。我问他当初为什么选择心脏外科,他告诉我因为他姐姐是得先天性心脏病死的。他想用手术医治儿童,但现在看来,那似乎是一座“遥不可及的桥”了。


  我们走出河岸街,经过科文特花园的鲁尔斯餐厅。还是穷学生的时候,我在这里讨好过几个有望成为女友的姑娘,代价是后半个月只能挨饿。我告诉他不要害怕冒险,有时冒险的回报很丰厚。我们一边谈话,一边又走了两百米,来到老查令十字医院的门廊,我记忆中那座光辉的医学院,如今已经改建成一个警察局。我向他描述乙醚厅和那台祟住我的手术,就是那一次惨败差点改变我的人生,但我坚持了下来,并且更加坚决地向未知挺进。于是我最后告诫他一句:“过去就是过去,扔到脑后就行。重要的是将来。”


  心脏外科手术是艰难的道路,又是孤独的目的地。在 20 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真的是夜以继日地工作。美国同行的作息规律是早晨 5 点查房,6 点给老板打电话,白天做一整天手术,傍晚去实验室研究,更妙的是,之后还要到重症监护病床边守夜。在伦敦的布朗普顿和汉姆史密斯医院,情况差不太多。


  外科医生不是正常人。大多数有理性的年轻人,一想到切开别人的胸腔、让心脏停跳、把它切开再修复,就会怕得动弹不得。但我每天都这样做。外科医生被睾酮刺激,受肾上腺素驱使。我们中很少有人年轻时能维持婚姻,许多人到后来都深深懊悔。

  我一直为我的第一任妻子珍妮所受的痛苦而抱歉。我也永远感激我才华横溢的女儿杰玛,她在剑桥受了教育,现在是一名人力资源律师。我花了许多时间努力挽救别人的孩子,和自己孩子相处的时间却总是不够。这本书部分解释了我到底在忙些什么。它也使我有机会强调,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我的孩子们更加重要——还有我那个珍贵家庭的其他成员。我唯一的弟弟大卫在斯肯索普和我进了同一间文法学校,不同的是他后来上了剑桥。他在剑桥的基督学院念了医学,然后像我一样去了查令十字医院,成了伦敦一名杰出的消化科医生。

  不意外的是,我后来在急诊部遇见了自己的灵魂伴侣,当时我正面对一具打开的胸腔,到处是血,绝望即将把我淹没。萨拉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急诊护士。她出身英雄家庭,父亲曾在不列颠空战中驾驶喷火战斗机,因此她从不慌乱,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我治疗的那个少年死了,当我无法面对他的家人,是她向他们报告了这个消息。她还替其他医生做过这件事,一次又一次。她是来自非洲的自由灵魂,眼睛里没有流浪汉和政治家的区分——他们都是宝贵的人,都要待以尊重。我毁了与她的恋爱,让她受了很多苦。但是她继续给我忠诚而持久的爱和支持,在过去三十五年中从未间断,这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尤其宝贵。在杰玛出生十年后,我们有了马克。他是一个运动员和冒险家,后来去了南非学做猎场看守。


  我虽然有生物化学的学位,博士阶段研究机械心脏的生物工程,但是我不懂电脑,也害怕技术,就连轿车出了一点小问题也不会修。在这方面我很老派,要靠秘书帮忙。过去十年,苏·弗朗西斯(Sue Francis)一直为我保驾护航。她和我都会在早晨六点半之前到办公室。我们的活动板房窗外是一部空调机的嘈杂管道,就像班克西的迪士马主题公园[1]里的末世场景。到了夏天,飞蚂蚁会咬穿窗框;冬天来临,冷雨就从它们咬穿的洞口渗进来。我在这里度过了许多个漫长而忙碌的夜晚,因为生怕病人的情况恶化,只能蜷在一张小沙发上不敢回家。除了病人以外,还有一些举世闻名的人物也访问过这间办公室——克里斯蒂安·巴纳德,登顿·库利,罗伯特·贾维克,甚至还有上届首相大卫·卡梅伦。看到国民保健体系下的一位心脏外科医生的总部竟如此简陋,他们没有一个不感到惊讶。但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苏和我却做成了许多大事。她将我发表的数百篇文章带回家打成了铅字,这本书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