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筝的人

词语

  • 阴鸷(zhi4):阴险凶狠

  • 怙(hu4)持:凭借,仗恃,通常含贬义

  • 修葺(qi4):修缮(建筑物)

  • 狡狯(kuai4):狡猾

句子

  为你,千千万万遍。


  阿里转过身,看到我正学着他。他什么也没说。当时没说,以后也一直没说,他只是继续走。


  接着他坐在皮沙发上,把酒杯放下,把我抱在他的膝盖上。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对树干上。


  我合上双眼,耳朵更加紧贴着门版,又想听,又不想听。


  不过爸爸说起这些故事的时候,从来没有提到阿里是他的朋友。


  有个男人发现了一个魔法杯,得知如果他对着杯子哭泣,掉进杯里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可尽管一贫如洗,他却是个快乐的家伙,罕得流泪。于是他想方设法,让自己悲伤,以便那些眼泪会变成他的财富。珍珠越积越多,他越来越贪婪。小说的结尾是,那男人坐在一座珠宝山上,手里提着刀,怀中抱着他深爱着的妻子死于非命的尸体,无助地将眼泪滴进魔法杯。


  一阵突如其来的罪恶感将我淹没,我跑进卫生间,在水槽里吐了。


  就在同一个夜晚,我学到了写作的目标之一:讽刺;我还学到了写作的陷阱之一:情节破绽。芸芸众生中,惟独哈桑教给我。这个目不识丁、不会写字的哈桑。


  后来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嫉妒哈桑,一点都没有。


  说来讽刺,正是从那个冬天之后,哈桑便不再微笑了。


  我喜欢喀布尔的冬天。我喜欢夜里满天飞雪轻轻敲打我的窗户,我喜欢新霁的积雪在我的黑色胶靴下吱嘎作响,我喜欢感受铁炉的温暖,听寒风呼啸着吹过街道、吹过院子。


  规则很简单:放起你的风筝,割断对手的线,祝你好运。


  如果追风筝的人手里拿着风筝,没有人能将它拿走。这不是规则,而是风俗。


  让他看看,他的儿子终究非同凡响,那么也许我在家里孤魂野鬼般的日子就可以结束。


  也许,只是也许,他最终会原谅我杀了他的妻子。


  “记住,阿米尔少爷,没有鬼怪,只是个好日子。”我对他脑海盘桓的念头常常一无所知,可是我在他面前怎么就像一本打开的书?到学校上学的人是我,会读书写字的人是我,聪明伶俐的也是我。哈桑虽然看不懂一年级的课本,却能看穿我。这让人不安,可是有人永远对你的需求了如指掌,毕竟也叫人宽心。


  突然间我腾空而起,从空中望着自己。黑色的皮衣,红色的围巾,褪色的牛仔裤。一个瘦弱的男孩,肤色微黄,身材对于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显得有些矮小。他肩膀窄小,黑色的眼圈围着淡褐色的眼珠,微风吹起他淡棕色的头发。他抬头望着我,我们相视微笑。


  时至今日,我无法扯谎说自己当时没有查看风筝是否有什么裂痕。


  只有拉辛汗,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紧邻着爸爸,一言不发。他的眼神奇怪地看着我。


  我想起哈桑的梦,那个我们在湖里游泳的梦。那儿没有鬼怪。他说,只有湖水。但是他错了。湖里有鬼怪,它抓住哈桑的脚踝,将他拉进暗无天日的湖底。我就是那个鬼怪。


  自从那夜起,我得了失眠症。


  我扯开阿塞夫的礼物外面那层包装纸,借着月光端详书的封面。那是一本希特勒自传。我将它扔在杂草中。


  在一次短暂的闪光中,我看到永世不会忘记的情景:哈桑端着银盘,服侍阿塞夫和瓦里喝酒。那阵光芒消失了,又是一声嘶嘶,一声爆裂,接着是一道橙色的火光:阿塞夫狞笑着,用一根指节敲打着哈桑的胸膛。


  他明知我背叛了他,然而还是再次救了我,也许是最后一次。那一刻我爱上了他,爱他胜过爱任何人,我只想告诉他们,我就是草丛里面的毒蛇,湖底的鬼怪。我不配他作出的牺牲,我是撒谎蛋,我是骗子,我是小偷。


  对我来说,美国是个埋葬往事的地方。

  对爸爸来说,这是个哀悼过去的地方。


  早在地雷像死亡的种子那样遍布、儿童被草草掩埋之前,对我来说,喀布尔就已成了一座鬼魂之城,一座兔唇的鬼魂萦绕之城。


  我对自己所处的有利地位感到畏怯,而这全都因为,我赢得了那场决定我性别的基因博彩。


  我驱车离开。透过观后镜,爸爸正走上塔赫里家的车道,尽最后一次为人父的责任。


  我怀疑,在很多方面,索拉雅·塔赫里都比我好得多。勇气只是其中之一。


  晚餐桌上,索拉雅坐在我对面。我想像着她把头放在我胸膛上,闻着她的秀发,那该是什么感觉呢?我想像着亲吻她,跟她做爱。


  曲终人散,索拉雅和我第一次并排躺着。终我一生,周围环绕的都是男人。那晚,我发现了女性的温柔。


  爸爸毕生都在和熊搏斗。痛失正值芳年的妻子;独自把儿子抚养成人;离开他深爱的家园,他的祖国;遭受贫穷、屈辱。而到了最后,终于来了一只他无法打败的熊。但即便这样,他也绝不妥协。


  听到这些,我才明白自己的生活、身上的秉性有多少是来自爸爸,才知道他在人们的生命中留下的烙印。终我一生,我是“爸爸的儿子”。如今他走了。爸爸再也不会替我引路了,我得自己走。


  “索拉雅?”

  “怎么了?”

  “我开始想他了。”


  索拉雅将我拉近,泪水终于掉下来。


  凡是女人都需要丈夫,即使他扼杀了她唱歌的天赋。

  • 暴论

  但我认为,我不在乎别人的过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我自己也有过去。我全都知道,但悔恨莫及。


  有时,我发现墓碑上摆着一束新鲜的小苍兰,就知道索拉雅刚刚来过。


  我想起拉辛汗,还有那鼓励我写作的字条,那是他读了我写的第一个故事之后写下的。我想起哈桑。总有一天,奉安拉之名,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作家。他曾经说。全世界的人都会读你的故事。


  索拉雅一路上哭着回家。


  我们都有不收养的理由。索拉雅有她的理由,将军有他的理由,而我的理由是:也许在某个地方,有某个人,因为某件事,决定剥夺我为人父的权利,以报复我曾经的所作所为。也许这是我的报应,也许这样是罪有应得。也许事情不是这样的。雅米拉阿姨说。或者,也许事情注定是这样的。


  有时候,索拉雅睡在我身旁,我躺在床上,听着纱门在和风吹拂下开开关关,听着蟋蟀在院子里鸣叫。我几乎能感知到索拉雅子官里的虚空,它好像是个活着的、会呼吸的东西。它渗进我们的婚姻,那虚空,渗进我们的笑声,还有我们的交欢。每当夜阑人静,我会察觉到它从索拉雅身上升起,横亘在我们之间。像新生儿那样,睡在我们中间。

  • 暴论

  “来吧。这儿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拉辛汗在挂电话之前说了这句话。不经意间提起,却宛如经过深思熟虑。


  十五年的琴瑟和鸣让我们变得心有灵犀。


  那年深秋,法莎娜生了个死产的女婴。哈桑亲吻那个婴儿毫无生气的脸,我们将她葬在后院,就在蔷薇花丛旁边,我们用白杨树叶盖住那个小坟堆。我替她祷告。法莎娜整天躲在小屋里面,凄厉地哭喊。母亲的哀嚎。我求安拉,保佑你永远不会听到。


  得到了再失去,总是比从来就没有得到更伤人。


  至于索拉雅,我没有告诉她我回阿富汗并非明智之举。如果我那么做,她会给自己订票,坐上下一班飞往阿富汗的客机。


  我顺着枪管向上的弧形,看见枪口冒着袅袅烟雾,看见它后面那张脸。我就是那个穿着人字型背心的人。


  “……没有什么留给孩子吃的了。”

  “我们是很饿,但我们不是野蛮人!他是客人!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很疲累。

  “……明天去找些东西,”她哭泣着说,“我拿什么来养……”

  我蹑手蹑脚走开。现在我明白为什么那些男孩对手表亳无兴趣了。他们根本就不是在看着手表,他们看着的是我的食物。


  还有别的,某种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几乎见不到有任何成年男子在他们身边——战争把父亲变成阿富汗的稀缺物品。


  我睡不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透过那扇破窗,望着星光闪闪的夜空,想起人们对阿富汗的评论,也许那是对的。也许它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


  他抬头望向我。他是我。我在和黑熊搏斗。


  你父亲是一个被拉扯成两半的男人。


  而我想让你明白的是,你父亲的深切自责带来了善行,真正的善行。我想起他所做的一切,施舍街头上的穷人,建了那座恤孤院,把钱给有需要的朋友,这些统统是他自我救赎的方式。而我认为,亲爱的阿米尔,当罪行导致善行,那就是真正的获救。


  “这张该死的电话卡还剩下四十七分钟,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找个地方坐下。”


  “索拉雅?”

  “嗯。”

  “我爱你。”


  我看着那张照片。你爸爸是被拉扯成两半的男人。拉辛汗在信里这么说。我是有名分的那一半,社会承认的、合法的一半,不知不觉间充当了父亲疚恨的化身。我看着哈桑,阳光打在他露出缺了两个门牙的笑脸上。爸爸的另一半,没有名分、没有特权的一半,那继承了爸爸身上纯洁高贵品质的一半,也许,在爸爸内心某处秘密的地方,这是他当成自己的真正儿子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