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摘录

  翌日下午,女子把浴具放在过道,顺便跑到他的房间里。

  她正要坐下,岛村突然叫她帮忙找个艺伎来。

  “你说是帮忙?”

  “还用问吗?”

  “真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托我干这种事!”

  她愤然地站在窗前,眺望着县界上的重山叠峦,不觉脸颊绯红了。

  “这里可没有那种人。”

  “说谎。”

  “这是真的嘛!”说着,她突然转过身子,坐在窗台上,“这可绝对不能强迫命令啊。一切得听随艺伎的方便。说真的,我们这个客栈一概不帮这种忙。你不信,找人直接问问就知道了。”

  “你替我找找看嘛。”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干这种事呢?”

  “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

  “这就叫作朋友?”女子终于被激出这句带稚气的话来,接着又冒了一句,“你真了不起,居然托我办这种事。”

  “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山上身体是好起来了。可脑子还是迷迷糊糊,就是现在同你说话吧,心情也还不是那么痛快。”

  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这么一来,岛村干脆露出男人那副无耻相来。她通情达理、百依百顺,大概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她睫眉深黛,那双垂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温顺,更加娇艳了。岛村望着望着,女子的脸微微左右晃了晃,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就叫个你喜欢的嘛。”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初来乍到的,哪里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要漂亮的?”

  “年轻就可以。年轻姑娘嘛,各方面都会少出差错。不要唠叨得令人讨厌就行。迷糊一点也不要紧,洁净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时候,就去找你。”

  “我不再来了。”

  “胡说。”

  “真的,不来了。干吗要来呢?”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清清白白地,才不向你求欢呢。”

  “你这种人真少见啊。”

  “要是发生那种事,明天也许就不想再见到你了。也不会有兴致跟你聊天了。我从山上来到这个村子,难得见人就感到亲热,所以不向你求欢。要知道我是个游客啊。”

  “嗯,这倒是真的。”

  “是啊,就说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讨厌的女人,以后你见到我也会感到心里不痛快的。若是你给我挑选,总会好些吧?”

  “我才不管呢!”她使劲地说了一句,掉转脸又说,“这倒也是。”

  “要是同女人过夜,那才扫兴呢。感情也不会持久的吧。”

  “是啊。的确是那么一回事。我出生在港市,可这里是温泉浴场。”姑娘出乎意外地用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游客,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听听形形色色的人的话也会知道,那些人心里十分喜欢你,当面又不说,总使你依依不舍,流连忘返。即使分别之后,也还是那个样子。对方有时想起你,给你写信的,大体都是属于这类人。”


  这时候,穿着雪裤的叶子打由小街拐到火车站的大路上,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啊,驹姐,行男哥他……驹姐!”叶子喘着粗气,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东西而搂住母亲一般,抓住了驹子的双肩,“快回去!情况不好了。快!”

  驹子似乎忍受着肩头的疼痛,闭上了眼睛,脸色刷地变白了。但是想不到她断然摇头说:

  “我在送客人,我不能回去。”

  岛村吃惊地说:

  “还送什么呢,这就行啦。”

  “不行!我不知道你还来不来。”

  “会来的,会来的。”

  叶子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焦急地拉住驹子说:

  “刚才给客栈挂电话,说你到了车站,我就赶来了。行男哥在找你呢。”

  驹子一动不动地忍耐着,突然把她甩开,说:

  “不!”

  这时候,驹子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就哇哇地想要呕吐,但什么也没吐出来,眼睛湿润,脸上起了鸡皮疙瘩。

  叶子紧张起来,木呆呆地望着驹子。但是,由于那副表情过分认真,不知是怒是惊,还是悲伤。像假面具一样,显得非常单纯。

  她掉过脸来,冷不防抓住岛村的手,一味提高嗓门连求带逼地说:

  “哦,对不起,请你让她回去吧,让她回去吧!”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说,“快回去吧!傻瓜。”

  “有你说的吗!”驹子一边对岛村说,一边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正想举手指指站前那辆汽车,可是被叶子用力抓过的手指,有点麻木了。


  从室内温泉出来,只见一个叫卖的俄国女人坐在大门口。她为什么竟会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呢?岛村走过去一看,净是些常见的日本化妆品和发饰一类的东西。

  她好像已有四十出头,脸上也起了皱纹,而且十分肮脏,但脖颈露出部分却是白白胖胖的。

  “你是打哪儿来的?”岛村问道。

  “打哪儿来?你是问我打哪儿来?”俄国女人不知怎样回答,一边收拾货摊,一边思忖着。

  她穿的裙子,已经不像是西装,而像是在身上缠着一块不干净的布。她就像一个地道的日本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去了。不过,脚上还穿着皮靴。

  在一同目送俄国女人的内掌柜的邀请之下,岛村走到了账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背向他坐在炉边。女子撩起衣服下摆站了起来。她穿着一身带家徽的黑礼服。

  岛村觉得很面熟,原来就是在滑雪场的宣传照片上看到过的那个艺伎,她身穿赴宴服,下套雪裤,同驹子并肩坐在滑雪板上。她是个丰满而落落大方的中年女人。

  客栈老板把火筷子放在炉子上,烤着大大的椭圆形豆馅包子。

  “这东西,吃一个怎么样?是人家办喜事的,尝一口试试吧?”

  “刚才那个人已经不再操旧业了?”

  “是啊。”

  “是一位好艺伎啊!”

  “到期来辞行了。虽然她曾是个红人儿……”

  岛村拿起热乎乎的豆馅包子,一边吹着,一边咬了一口,硬皮带点陈味,有几分发酸。


  “不见得吧。”驹子莽撞地说,“啊,讨厌!我不去梳头了。就是你多嘴多舌,打扰了人家上坟。”

  “是你固执己见,不愿在坟头见人家吧。”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过一会儿有空,我再去洗头。也许会晚些,还是一定要去的。”

  夜半三点钟了。

  响起了一阵猛地推开拉门的声音,把岛村惊醒,驹子突然横倒在他身上,胸脯剧烈地起伏,急喘着气说:

  “我说过要来,不就来了嘛。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嗯,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哦,是来啦。”

  “来这里的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见五指啊。唔,好难过啊!”

  “亏你能爬上那段坡路。”

  “管它呢,哪管得了这许多!”驹子“嗯”地一声,身子猛然滚过来,把岛村压得难受。岛村想爬起来,可因为是忽然被惊醒,摇晃两下,又倒了下去,头枕在热乎乎的东西上,他不禁吃了一惊。

  “简直像一团火,傻瓜!”

  “是吗,是火枕嘛,会把你烧伤的啊!”

  “真的。”岛村闭着眼睛,一阵热气沁进脑门,他这才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随着驹子的激烈呼吸,所谓现实的东西传了过来。那似乎是一种令人依恋的悔恨,又像是一颗只顾安然等待着复仇的心。

  “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驹子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句话,“既然来过了,这就回去。我洗头去啦。”

  不一会儿,她爬了起来,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

  “这副样子,怎能回去呢。”

  “我要回去。我有伴嘛。洗澡用具哪儿去啦?”

  岛村站起来开亮了电灯。驹子用双手捂住脸,伏在榻榻米上。

  “讨厌!”

  她身穿元禄袖的华丽夹衣,披着一件黑领睡衣,系上了窄腰带。因此看不见衬衫的领子,醉得连赤脚的脚板都泛红了,好像要躲藏起来似的缩着身子。这副模样显得特别可爱。


  岛村即使没有唤驹子,不用说驹子也是常常来找他的。

  他去溪流尽头观赏红叶,曾打驹子家门前走过,那时候,她听见车声,断定又是岛村,便跑到外面来看。岛村却连头也不回。她就说他是个薄情郎。她只要被唤到客栈,没有不去岛村的房间的。去浴室的时候,也顺便走来了。若有宴会,就提前一个钟头来,一直在他那里玩到女佣来叫她。她还常常从宴会上偷偷溜出来,对着梳妆镜修整面容。

  “我这就去做工,打算赚点钱。噢,赚钱,赚钱啊!”说罢,她站起来就走了。

  不知为什么,她回去的时候,总爱把带来的拨子、短和服这类东西撂在他的房间里。

  “昨晚回来,没烧热水。在厨房叽里咣当地摸了半天,用早餐剩下的黄酱汤泡了一碗饭,就着咸梅吃,凉飕飕的。今早没人来叫我,醒来一看,已是十点半。本来是想七点起来的,却起不来了。”

  她把这样一些琐事,以及转了哪几家客栈、宴席上的情形等都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一遍。

  “我还会来的。”她一边喝水,一边站起来说,“或许不来了。三个人要陪三十人,忙得不可开交,溜不出来呢。”

  然而,过了不多久,她又来了。

  “真够呛啊!三十个客人,只有三个人陪。她们又是一老一少,我可够呛呢。那些客人太小气了,一定是什么旅行团。三十人嘛,至少要有六个人陪才是。我现在去,喝几杯吓唬吓唬他们。”

  每天都这样,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就连驹子也不免感到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但那副近似孤独的样子,反而显得她越发娇媚了。

  “走廊响起声音,多难为情啊!就是悄悄走,人家也会晓得的呀。我打厨房经过,人家就取笑我说:‘阿驹,又到山茶厅去啦?’真想不到我还在这种事情上顾忌人家多心啊。”

  “地方小,不好办吧?”

  “人家都已经知道了。”

  “那就坏了。”

  “是啊。在这种小地方,一有点坏名声,可就完了。”驹子马上抬头笑眯眯地说,“唔,没关系,我们到哪儿都可以干嘛。”

  这种充满真情实意的口气,使坐食祖产的岛村感到非常意外。

  “说真的,在哪儿干还不是一样。何必想不开呢。”

  岛村从她那种无所谓的语调中,听出了她的心声。

  “那样就行了。因为唯有女人才能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啊。”驹子脸上微微发红,她垂下了头。


  县界上的群山,红锈色彩更加浓重了。在夕晖晚照下,有点像冰凉的矿石,发出了暗红的光泽。这时间正是客栈赏枫客人最多的时候。

  “大概本地人要举行宴会,今晚不能来了。”当天晚上驹子来到岛村的房间告诉他一句,又走了。不久大厅里响起了鼓声,不时扬起女人的尖叫声。在一片喧嚣中,意外地从近处传来清越的嗓音。

  “对不起,里面有人吗?”叶子喊道,“这个,驹姐让我送来的。”

  叶子立在那儿,像邮差似的伸手将纸条递过来,然后慌忙跪坐下来。当岛村打开这张折叠的纸条时,叶子已经杳无踪影。岛村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白纸上只歪歪斜斜地写着这样几个字:“今晚闹得很欢,我喝酒了。”

  但是,没过十分钟,驹子就拖着碎乱的脚步走了进来。

  “刚才那孩子送什么来没有?”

  “送来了。”

  “是吗?”她快活地眯缝着一只眼睛说,“唔,真痛快。我说去叫酒,就偷偷地溜了出来。被掌柜发现,挨了一顿骂。酒真好呢,即使挨骂,我也不在乎。啊,真讨厌,一来到这里就醉了。我还得去啊。”

  “你连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颜色呢。”

  “呃,做生意嘛。那姑娘说了什么啦?惊人的妒忌之火在燃烧,你知道吗?”

  “谁?”

  “要烧死人的。”

  “那位姑娘也在帮忙吗?”

  “她端着酒壶,站在走廊犄角上,直勾勾地盯着,眼睛闪闪发光,你喜欢那种眼睛吧?”

  “她一定是觉得这场面下流,才这么盯着的吧。”

  “所以我写了张字条让她送来。我想喝水,请给我一点水。谁下流?女人若不曾坠入情网是不知道谁下流的呀。我是醉了吗?”

  驹子打了个趔趄,一把抓住梳妆台的边,定睛照了照镜子,然后挺直身子,撩了撩衣服的下摆就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喧闹声骤然沉寂下来。大概是宴席散了吧。间或听到远处传来杯盘的碰撞声。岛村心想,驹子也许被客人带到别的客栈,参加第二场宴会去了吧。这时,叶子又送来了驹子的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纸条上面写道:“山风厅作罢了,现在去梅花厅,回家时顺便去看你。晚安。”


  车子突然放慢了速度。显然是司机早已了解岛村和驹子的关系,有意无意地把车子放慢了。

  岛村无端回过头,朝着与驹子相反的方向望去。岛村坐来的那辆汽车的车辙,清晰地留在雪地上,在星光下,意外地拖到很远的地方。

  车子来到了驹子跟前。只见驹子刚闭了闭眼睛,冷不防地向汽车扑上来。车子没有停下,仍按原先的慢速爬上了坡道。驹子弓着腰,抓住车门上的把手,跳到车门外的踏板上。

  驹子就像被吸引住似地猛扑了上来,岛村觉得仿佛有一种温暖的东西轻轻地贴近过来,因而他对驹子的这种举动并没有感到不自然或者危险。驹子像要抱住车窗,举起了一只胳膊。袖口滑落下来,露出了长衬衣的颜色。那色彩透过厚厚的窗玻璃,沁入岛村冻僵了的眼睑。

  驹子把额头紧贴在窗玻璃上,尖声喊道:

  “到哪儿去了?喂,你到哪儿去了?”

  “多危险呀,简直是胡闹!”岛村虽也高声回答,但却是一种甜蜜的戏谑。

  驹子打开车门,侧身倒了进去。但是,这时车子已经停住,来到山脚下了。

  “我说,你到哪儿去了啊?”

  “嗯,这个……”

  “哪儿?”

  “也说不上到哪儿。”

  驹子理了理衣裳下摆,那举止十足是艺妓的派头,岛村突然觉得有点新奇。

  司机坐着一动也不动。车子已经走到街的尽头,停了下来。岛村觉得就这样坐在车上,实在滑稽,于是说道:“下车吧。”

  驹子把手放到岛村那只放在膝头的手上。

  “唉呀,真冷啊!瞧,多冷啊!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呢?”“对,应该带你去……”

  “这时候说带我去,你这人真有意思。”

  驹子欢快地笑着,爬上了有陡峻石磴的小路。

  “我是看着你出去的。大概是两三个钟头以前,对吧?”“唔。”

  “听见汽车声,我就出来看了。到外面来看了。你连头也没回,对吧?”

  “嗯。”

  “你没看后面,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呢?”

  岛村有点惊讶。

  “真不知道我在送你吗?”

  “不知道。”

  “瞧你。”驹子还是高兴得笑眯眯的。然后,她把肩膀靠了过来。“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变得冷淡了。讨厌!”报火警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

  两人回头望去。

  “着火,着火啦!”

  “着火啦!”

  火势从下面村子的正中央蹿了上来。

  驹子喊了两三声什么,一把抓住了岛村的手。

  火舌在滚滚上升的浓烟中若隐若现。火势向旁边蔓延,吞噬着周围的房檐。

  “是什么地方?不是在你原来住过的师傅家附近吗?”“不是。”

  “是在哪一带呢?”

  “在上头一点,靠近火车站那边。”

  火焰冲过屋顶,腾空而起。

  “你瞧,是蚕房呀。是蚕房呀!你瞧,你瞧,蚕房着火了。”驹子把脸颊压在岛村的肩上,接连地说:“是蚕房,是蚕房呀!”

  火势燃得更旺了。从高处望下去,辽阔的星空下,大火宛如一场游戏,无声无息。尽管如此,她却感到恐惧。有如听见一种猛烈的火焰声逼将过来。岛村抱住了驹子。“没什么可怕的。”

  “不,不,不!”驹子摇摇头,哭了起来。她的脸贴在岛村掌上,显得比平时小巧玲珑。绷紧的太阳穴在忒忒地跳动着。

  看见着火,驹子就哭了起来。可是她哭什么呢?岛村并没怀疑,还是搂抱着她。

  驹子突然不哭了,她把脸从岛村肩上抬了起来。

  “哎哟,对了,今晚蚕房放电影,里面挤满了人,你……”

  “那可就不得了啦!”

  “一定会有人受伤,有人烧死啊!”

  两人听见上面传来一片骚乱声,就慌慌张张地登上石磴。抬头一看,高处客栈二三楼房间的拉窗差不多都打开了,人们跑到敞亮的走廊上观看着火场面。庭院一个角落里,一排菊花的枯枝,说不清是借着客栈的灯光还是星光,浮现出它的轮廓,令人不禁感到那上面映着火光。就在那排菊花后面,也站着一些人。三四个客栈伙计从岛村他俩头顶上跌跌撞撞地滚落下来。驹子提高嗓门问:

  “喂,是蚕房吗?”

  “是蚕房。”

  “有人受伤吗?有没有人受伤?”

  “正一个个地往外救呐。来电话说是电影胶片忽拉一声烧着了,火势蔓延得很快。喏,你瞧。”伙计迎头碰上他们两人,只挥了挥一只胳臂,就走了。

  “听说人们正把孩子一个个从二楼往下扔呐。”

  “唉,这可怎么得了。”

  驹子好像追赶着伙计似地走下石磴。后来下楼的人都跑到她的前头去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跑了起来。岛村也随后跟上。

  在石磴下面,火场被房子挡住,只能看见火舌。火警声响彻云霄,令人越发惶恐,四外乱跑。

  “结冰了,请留神,滑啊!”驹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岛村,趁机说:“对了,你就算了,何必一块去呢。我是担心村里的人。”

  她这么说,倒也是的。岛村感到失望。这时才发现脚底下就是铁轨,他们已经来到铁路岔口跟前了。

  “银河,多美啊!”

  驹子喃喃自语。她仰望着太空,又跑了起来。


  人群“啊”的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只见有个女人从上面掉落下来。

  由于蚕房兼作戏棚,所以二楼设有不怎么样的观众席。虽说是二楼,但很低矮。从这二楼掉落到地面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却让人有足够的时间用肉眼清楚地捕捉到她落下时的样子。也许这落下时的奇怪样子,就像个玩偶的缘故吧,一看就晓得她已经不省人事。落下来没有发出声响。这地方净是水,没有扬起尘埃。正好落在刚蔓延开的火苗和死灰复燃的火苗中间。

  消防队员把一台水泵向着死灰复燃的火苗,喷射出弧形的水柱。在那水柱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女人的身体。她就是这样掉下来的。女人的身体,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势。岛村心头猛然一震,他似乎没有立刻感到危险和恐惧,就好像那是非现实世界的幻影。僵直的身体在半空中落下,变得柔软了。然而,她那副样子却像玩偶似的毫无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如果说岛村脑中也闪过什么不安的念头,那就是他曾担心那副挺直了的女人的身躯,头部会不会朝下,腰身或膝头会不会折曲。看上去好像有那种动作,但是她终究还是直挺挺地掉落下来。

  “啊!”

  驹子尖叫一声,用手掩住了两只眼睛。岛村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凝望着。

  岛村什么时候才知道掉落下来的女人就是叶子呢?

  实际上,人们“啊”的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和驹子“啊”的一声惊叫,都是在同一瞬间发生的。叶子的腿肚在地上痉挛,似乎也是在同一刹那。驹子的惊叫声传遍了岛村全身。叶子的腿肚在抽搐。与此同时,岛村的脚尖也冰凉得痉挛起来。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袭来,使得他的心房激烈地跳动。

  叶子的痉挛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而且很快就停止了。

  在叶子痉挛之前,岛村首先看见的,是她的脸和她的红色箭翎花纹布和服。叶子是仰脸掉落下来的。衣服的下摆掀到一只膝头上。落到地面时,只有腿肚痉挛,整个人仍然处在昏迷状态。不知为什么,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

  叶子落下来的二楼临时看台上,斜着掉下来两三根架子上的木头,打在叶子的脸上,燃烧起来。叶子紧闭着那双迷人的美丽眼睛,突出下巴颏儿,伸长了脖颈。火光在她那张惨白的脸上摇曳着。

  岛村忽然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到这个温泉浴场同驹子相会,在火车上山野的灯火映在叶子脸上时的情景,心房又扑扑跳动起来。仿佛这一瞬间,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这当中也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驹子从岛村身旁飞奔出来。这与她捂住眼睛惊叫差不多在同一瞬间,也正是人们“啊”的一声倒抽冷气的时候。

  驹子拖着艺伎那长长的衣服下摆,在被水冲过的瓦砾堆上,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把叶子抱回来。叶子露出拼命挣扎的神情,耷拉着她那临终时呆滞的脸。驹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

  人群的喧嚣声渐渐消失,他们蜂拥上来,包围住驹子她们两人。

  “让开,请让开!”

  岛村听见了驹子的喊声。

  “这孩子疯了,她疯了!”

  驹子发出疯狂的叫喊,岛村企图靠近她,不料被一群汉子连推带搡地撞到一边去。这些汉子是想从驹子手里接过叶子抱走。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