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知更鸟

  他们家原来也是梅科姆县人,妈妈在默里迪恩给一个摄影师工作,曾经把他的照片送去参加一个“漂亮宝贝”比赛,还赢得了五元钱奖金呢。她把钱给了迪尔,结果迪尔拿去看了二十场电影。


  卡罗琳小姐顶多才二十一岁。她长着一头光滑的红褐色头发,脸颊白里透红,指甲涂成了深红色。她脚踩高跟鞋,身穿一条红白条纹的裙子,不论是看上去还是闻起来都像一颗薄荷糖。她寄宿在我们家斜对面的莫迪·阿特金森小姐家,住的是楼上的正房。莫迪小姐第一次把我们介绍给她的时候,杰姆一连好几天都像是在云里雾里。


  “首先,”他说,“如果你能学会一个简单的技巧,斯库特,你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就顺畅多了。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是这样吗?”

  “……除非你钻进他的皮肤里,像他一样走来走去。”


  莫迪小姐讨厌她的房子,在她看来,待在屋子里无异于虚掷光阴。身为寡妇的她是个变色龙一样的女人:在花坛里干活儿的时候,她头戴一顶旧草帽,身穿男式工作服,可等到下午五点钟她洗过澡之后再出现在门廊上时,她呈现出的那种凛然的美貌能征服一整条街。


  “拉德利先生,嗯——是您把那个树洞用水泥填上的吗?”

  “是的,”他回答道,“是我填上的。”

  “为什么要填上呢,先生?”

  “那棵树快要死了。树害病的时候,我们就往树洞里填上水泥。你应该知道这个,杰姆。”

  直到傍晚,杰姆一个字也没再提起。我们再次经过那棵树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拍了拍树上的水泥,仍然是一副思虑重重的样子。他似乎情绪很低落,于是我尽量不去招惹他。

  像往常一样,那天傍晚我们也去迎候阿迪克斯下班回家。等走上台阶的时候,杰姆开口问道:“阿迪克斯,你往那边瞧,看看那棵树好吗?”

  “哪棵树,儿子?”

  “在拉德利家和学校挨着的那个角上,就是那棵。”

  “怎么啦?”

  “那棵树快要死了吗?”

  “没有啊,儿子,我不这么觉得。瞧那些树叶,那么绿,那么茂盛,连一簇发黄的叶子都没有……”

  “压根儿就没害病吗?”

  “那棵树跟你一样健康,杰姆。为什么问这个?”

  “内森·拉德利先生说它快死了。”

  “噢,也许是吧。拉德利先生肯定比我们更了解他自己的树。”

  阿迪克斯进屋去了,把我们俩留在前廊上。杰姆靠着一根柱子,肩膀在上面蹭来蹭去。

  “你身上痒痒吗,杰姆?”我尽可能礼貌地问道。他一声不吭。“进屋吧,杰姆。”我说。

  “等会儿。”

  他在那儿一直站到天黑下来,我在一旁陪着他。进屋的时候,我发现他原来一直在哭,脸上脏兮兮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恰到好处,可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听到他的哭声。


  “你这腔调很像是艾克叔公。”我说。叔公艾克·芬奇是梅科姆县唯一幸存的南方联盟军老兵。他留着胡德将军式的络腮胡子,并且颇引以为豪。阿迪克斯每年至少会带我和杰姆去拜访他一次,而且我还得亲吻他,那情景真是恐怖极了。我和杰姆毕恭毕敬地听阿迪克斯和他一起重温那段战争史。“告诉你,阿迪克斯,”艾克叔公每次都会说,“《密苏里妥协案》注打败了我们,但是如果必须再经历一次的话,我还会一步不差地走一遍老路,不过这次我们会给他们狠狠一击……时间转到一八六四年,‘石墙’杰克逊注重返战场——年轻人,你们问什么?噢,‘古老的蓝光’啊,他那时候已经上了天堂,愿上帝保佑他圣徒一般的面容安息吧……”


  “你现在很喜欢说‘该死’‘见鬼’这些字眼儿,是不是?”

  我说感觉是这样。

  “我可不喜欢,”他说,“除非是在极其愤怒的情况下,否则绝不要使用这些字眼儿。我要在这儿住上一个星期,在这几天里,我不想再听见这些字眼儿。斯库特,如果你在外面说话带脏字,会惹上麻烦的。你长大了想当个淑女,是不是?”

  我说也不是特别想。

  “你当然想啦。现在,咱们去装饰圣诞树吧。”


  亚历山德拉姑姑对我的穿衣打扮特别在意,都到了狂热的地步。在她看来,如果我穿马裤的话,就别想成为一名淑女,绝无任何可能;我说穿上裙子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她的回答是,我本来就不该去干那些得穿裤子去做的事儿。在亚历山德拉姑姑看来,我应该举止优雅,摆弄摆弄小炉灶和小茶具,再戴上我出生的时候她送给我的那条每年添加一颗珠子的珍珠项链;她甚至还提到,我应该成为父亲孤寂生活中的一缕阳光。我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说一个人穿裤子也能成为阳光,但姑姑说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得像阳光一样才行,还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还好,可是后来一年比一年不像话。她的评价让我大受刺激,一想起她我就恨得牙根痒痒。不过,我问过阿迪克斯的看法,他说我们家已经有足够的阳光了,我只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不用多操心。他从来都不怎么在意我的行为举止。


  “如果说舅爷爷阿迪克斯让你随便跟流浪狗一起满街乱跑,那是他的问题,就像奶奶说的,那不是你的错。还有,如果舅爷爷阿迪克斯同情黑鬼,我猜那也不是你的错,不过,我要告诉你,这件事儿确确实实让家族的其他人都跟着丢脸……”

  “弗朗西斯,真见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奶奶说,他让你们在外面疯跑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现在他又成了个替黑鬼说话的人,我们再也没脸走在梅科姆的大街上了。他在一点点毁掉这个家族的名声,这就是他在干的事儿!”

  弗朗西斯站起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顺着过道往老厨房里逃窜。等拉开一段安全距离之后,他又喊了一声:“他就是个同情黑鬼的人,别的什么也不是!”

  “胡说八道!”我怒吼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不过你最好给我闭嘴,立刻!马上!”

  我噌地跳下台阶,冲向过道,不费吹灰之力就揪住了弗朗西斯的领子。我让他赶紧把话收回去。

  弗朗西斯猛地一挣,摆脱了我,飞快地窜进厨房,扯着嗓子大喊:“同情黑鬼的人!”

  人在追踪猎物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从容不迫,等待时机。什么也不用说,他肯定禁不住好奇,早晚会冒出来。弗朗西斯在厨房门口露头了。“琼·露易丝,你还在生气吗?”他试探道。

  “小事一桩,别提了。”我说。

  弗朗西斯走出厨房,来到了过道上。

  “弗朗——西斯,你收不收回你的话?”我出手太早了,弗朗西斯又一溜烟儿窜进了厨房,我只好退回到台阶上。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他出来。不过,我刚在那儿坐了约摸五分钟,就听见亚历山德拉姑姑问道:“弗朗西斯跑哪儿去了?”

  “他在那儿,厨房里。”

  “他知道不该到那儿去玩。”

  弗朗西斯在门口现身了,喊道:“奶奶,是她把我赶进来的,她还不让我出去!”

  “琼·露易丝,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抬起头来看着亚历山德拉姑姑。“不是我把他赶进去的,姑姑,我也没有不让他出来。”

  “不对,就是她,”弗朗西斯大喊大叫,“她不让我出去!”

  “你们是不是在胡闹?”

  “琼·露易丝在对我发脾气,奶奶。”弗朗西斯喊道。

  “弗朗西斯,你赶紧出来!琼·露易丝,你要再说一个字,我就去告诉你爸爸。还有,我刚才好像听见你说了一声‘见鬼’,是不是?”

  “没有。”

  “我就知道我听得没错,最好别让我再听见。”

  亚历山德拉姑姑是个偷听别人说话的高手。她刚一离开,弗朗西斯就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龇牙咧嘴地笑着说:“你别想玩过我。”


  阿迪克斯送给我们两杆气枪之后,却不肯教我们如何射击。还是杰克叔叔教给了我们基本要领,他说阿迪克斯对枪压根儿就不感兴趣。有一天,阿迪克斯对杰姆说:“我宁愿让你们在后院射易拉罐,不过我知道,你们肯定会去打鸟。你们射多少冠蓝鸦都没关系,只要你们能打得着,但要记住一点,杀死一只知更鸟便是犯罪。”

  那是我第一次听阿迪克斯说某种行为是犯罪,于是就去问莫迪小姐。

  “你父亲说得没错,”她说,“知更鸟只是哼唱美妙的音乐供人们欣赏,什么坏事也不做。它们不吃人家院子里种的花果蔬菜,也不在谷仓里筑巢做窝,只是为我们尽情地唱歌。所以说杀死一只知更鸟是犯罪。”


  “你竟敢跟我顶嘴!”杜博斯太太提高了嗓门,“还有你……”她用一根因患关节炎而扭曲变形的手指指着我,说,“你穿背带裤干什么?小姐,你应该穿上裙子和紧身衣!要是再没人管教你,你长大了就只能当女招待端盘子了——想想看吧,芬奇家的人在 O.K. 咖啡店里端盘子——哈!”


  那年的春天很不错:白天越来越长,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尽情玩耍。杰姆的脑子几乎被全国各大学橄榄球员的得分情况塞得满满当当。每天晚上,阿迪克斯都给我们读报纸上的体育栏目。从亚拉巴马队的前景来看,他们今年有可能进入“玫瑰碗”决赛,不过,那些队员的名字我们一个也叫不上来。一天晚上,阿迪克斯正在给我们读温迪·西顿的专栏文章,电话铃响了。

  他接了电话,就朝门厅的衣帽架走去。“我到杜博斯太太家去一趟,”他说,“不会待太长时间。”

  可是,我上床睡觉的时候过去很久阿迪克斯都没回来。他进家门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糖果盒。阿迪克斯在客厅里坐下,把盒子放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

  “她想干什么?”杰姆问。

  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杜博斯太太了。我们从她家门前经过的时候,她从来没在廊上出现过。

  “她死了,儿子。”阿迪克斯说,“就在几分钟前。”

  “哦,”杰姆应了一句,“好吧。”

  “确实算是件好事儿,”阿迪克斯说,“她不用再受折磨了。她已经病了很长时间。儿子,你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抽搐吧?”

  杰姆摇摇头。

  “杜博斯太太对吗啡上了瘾。”阿迪克斯说,“她靠吗啡来止痛,一连用了好几年,是医生给她开的。她本来可以靠这东西度过余生,用不着死得那么痛苦,可她偏要和自己较劲……”

  “她想怎么样?”杰姆问。

  阿迪克斯继续说:“就在你干了那件出格的事儿之前,她给我打电话,让我给她立遗嘱。雷诺兹医生告诉她说,她只剩几个月时间了。她的财产事务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她说:‘还有一件事情没处理好。’”

  “什么事儿呢?”杰姆一脸困惑。

  “她说,她要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不亏欠任何人,也不依赖任何东西。杰姆,一个人要是病到她那种程度,随便用什么来缓解病痛都是无可厚非的,但她却不肯。她说,她一定要在离开人世之前戒掉吗啡,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杰姆说:“这么说,她是因为这个浑身抽搐?”

  “是啊,那是因为她犯了毒瘾。我怀疑,在你给她念书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个闹钟上。就算你没有落在她手里,我也会让你去给她念书的,这也许能分散她的注意力。还有一个原因……”

  “她死得了无牵挂吗?”杰姆问。

  “就像山风一样自在。”阿迪克斯答道,“她一直到最后时刻几乎都是清醒的。”他轻轻一笑,“头脑清醒,而且脾气很坏。她依然反对我做的事情,没有丝毫动摇,还说我下半辈子大概都得花在为你保释上。她让杰茜给你准备了这个盒子……”

  阿迪克斯伸手捡起那个糖果盒,递给杰姆。

  杰姆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朵洁白晶莹、完美无瑕的山茶花,用一团团湿棉花环绕着。那是一朵茶梅。

  杰姆的眼珠子差点儿蹦出来。“老巫婆,老巫婆!”他尖叫着把山茶花摔在地上,“她怎么就不能放过我?”

  阿迪克斯倏地站起来,俯身搂住了他。杰姆就势把脸埋进阿迪克斯的前襟里。“好啦,好啦,”阿迪克斯安慰道,“我想那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你——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杰姆,一切都过去了。你要知道,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尊贵的女士。”

  “尊贵的女士?”杰姆抬起了头,他的脸红红的,“她说了你那么多坏话,你还把她当成一位尊贵的女士?”

  “她当之无愧。她对各种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也许和我的观点有很大不同……儿子,我告诉过你,假如你那次没有失去理智闯了祸,我也会让你去给她念书。我想让你从她身上学到一些东西——我想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而不是错误地认为一个人手里拿把枪就是勇敢。勇敢就是,在你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并且不管发生什么都坚持到底。一个人很少能赢,但也总会有赢的时候。杜博斯太太赢了,全凭她那九十八磅重的身躯。用她的话来说,她死得无牵无挂,不亏欠任何人,也不依赖任何东西。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杰姆拾起地上的糖果盒,扔进炉火里,然后又捡起了那朵山茶花。我去睡觉的时候,看见他正用手指抚弄着宽大的花瓣。阿迪克斯在看报纸。


  我本来可以用一堆理由来反驳她:卡波妮也是女的;我对男孩子感兴趣恐怕得等到猴年马月;我永远都不会对衣服有什么爱好……不过我还是乖乖闭上了嘴。


  天是星期日,亚历山德拉姑姑在礼拜日很容易被触怒,我猜大概是因为她穿上了紧身胸衣的缘故。她不胖,但很结实,还总喜欢穿塑身内衣,把胸部撑到令人头晕眼花的高度,腰部勒得紧紧的,突出了宽大丰满的臀部,成功地向人们表明,她也曾拥有沙漏一般的身材。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的体态都令人触目惊心。


  黑暗中传来迪尔平缓的声音:“其实,我想说的是——他们没有我会过得更好,我帮不上什么忙。他们一点儿也不小气。我想要什么,他们就给我买什么,可结果就是——‘你现在有了,自己拿去玩吧’。你拥有满满一屋子的东西。‘我给你买了这本书,你拿去读吧’,仅此而已。”迪尔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深沉,“你不是男孩。男孩都会跑出去和别的男孩一起玩棒球,不会整天在家里晃来晃去,招人厌烦。”

  他又换成了自己的声音:“噢,他们不是小气鬼。他们亲吻你,拥抱你,跟你说晚安、早上好、再见,还告诉你他们有多爱你——斯库特,我们去弄个孩子来吧。”

  “从哪儿弄呢?”

  迪尔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他有条船,可以划到一个云雾缭绕的岛上,那里有好多好多婴儿,谁都可以预订一个……

  “这是骗人的鬼话。姑姑说,孩子是上帝通过烟囱丢进屋子里来的。至少在我看来,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只有那一次,姑姑的措辞不是那么清楚明白。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两个人在一起才能生孩子。不过,我还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他有好多好多婴儿,等着被人唤醒,他只要吹一口气,就能让他们活起来……”


  “……真不明白你当初干吗要接这个案子,”林克·迪斯先生说,“阿迪克斯,你会因此失去一切。我是说所有的一切。”

  “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这是一句杀伤力极强的问话。“斯库特,你真的想往那儿走吗?”啪啪啪,几下子就把我在棋盘上的全班人马吃光了。“儿子,你真是这样想的吗?来读读这篇文章吧。”杰姆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只有老老实实地啃亨利·W。格雷迪注的演讲稿。

  “林克,那个小伙子可能免不了会坐上电椅,但是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去。”阿迪克斯的声音十分平静,“而且你也知道真相是什么。”

  人群里又泛起一片嘤嘤嗡嗡,阿迪克斯退到台阶边上,人群也向他靠拢过来,看起来情况不妙。

  杰姆突然扯着嗓子叫了起来:“阿迪克斯,电话铃响了!”

  聚集在外面的人惊了一跳,向后散开了。这些人我们差不多每天都会碰见:有店主商贩,有住在镇上的农夫,雷诺兹医生也在其中,还有艾弗里先生。

  “噢,儿子,你去接一下。”阿迪克斯喊道。

  人们哄笑着四散而去。阿迪克斯打开客厅的顶灯,发现杰姆正趴在窗台上,脸色煞白,只有鼻子上的纱窗印痕无比鲜明生动。

  “你们干吗坐在黑暗里呢?”

  杰姆默默地看着他走回椅子边,拿起晚报。我有时候禁不住会想,阿迪克斯每次遇上危机,都能从容不迫地躲在《莫比尔纪事》《伯明翰新闻》和《蒙哥马利新闻报》后面静静地审时度势。

  “他们是来逼迫你的,对吗?”杰姆向他走去,“他们想逼你就范,是不是?”

  阿迪克斯放下手里的报纸,注视着杰姆。“你最近在看什么书报?”他问。然后他温和地回答道:“不是,儿子,他们是我们的朋友。”

  “他们不是……不是个团伙吗?”杰姆从眼角斜睨着父亲。

  阿迪克斯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可还是没能忍住。“不是,咱们梅科姆没有暴徒,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从没听说过梅科姆有什么团伙。”


  阿迪克斯说过,与人交谈的礼貌做法是谈论对方感兴趣的事情,而不是大谈特谈自己的兴趣点。


  我开始紧张起来。阿迪克斯似乎胸有成竹——但在我看来,他就像是在摸黑叉青蛙。在交叉讯问证人的过程中,千万,千万,千万不要问你事先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个原则我从吃奶的时候起就了然于胸。这么做的结果是,你常常会得到一个你不想要的答案,这个答案可能会毁掉你的诉讼。


  “你想让我说没有发生过的事儿吗?”

  “不,女士,我想让你说出真实发生的情况。请再告诉我们一遍,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你在证词中说,你一转身,发现他就站在你面前,接着他就掐住了你的脖子?”

  “是的。”

  “然后他又松开你的喉咙,开始打你?”

  “我说过,他打了我。”

  “他用右拳把你的左眼打得乌青?”

  “我低头一躲,他——他打空了,就是这样。我低头一躲,他的拳头没打中。”马耶拉终于开窍了。

  “你突然想清楚了这个细节。刚才你还记不太清呢,对不对?”

  “我说过他打了我。”

  “好吧,他卡住你的脖子让你喘不过气来,他打你,然后又强奸了你,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你是个强壮的姑娘,在整个过程中,你在做什么?只是站在那儿吗?”

  “我说过了,我大声喊叫,又是踢又是踹,拼命反抗……”

  阿迪克斯抬手摘下眼镜,把视力好的右眼转向证人,他抛出的问题像雨点一般噼里啪啦砸向她。泰勒法官说:“阿迪克斯,一次问一个问题好不好,让证人有机会回答。”

  “好吧。你为什么不跑?”

  “我试过……”

  “试过?那你怎么没跑掉?”

  “我——他把我摔在了地上。他就是这么干的,他把我摔倒在地,压在了我身上。”

  “你一直都在尖叫?”

  “当然啦。”

  “那家里别的孩子怎么没听见?他们当时在哪儿?在垃圾场吗?”

  没有回答。

  “他们在哪里呢?”

  没有回答。

  “他们听到你的尖叫声怎么没有跑回来?垃圾场离你比林子还近,不是吗?”

  没有回答。

  “或者你是等到看见你父亲出现在窗口才开始尖叫?你直到那时候才想起来要尖叫,对不对?”

  没有回答。

  “你最先是对着你父亲尖叫,而不是对着汤姆·鲁宾逊吧?是不是这样?”

  没有回答。

  “到底是谁打了你?是汤姆·鲁宾逊还是你父亲?”

  没有回答。

  “你父亲在窗口看到了什么?是强奸现场还是你在拼命反抗?孩子,你为什么不说实话?是不是鲍勃·尤厄尔打的你?”

  阿迪克斯从马耶拉面前转身走开,他的神态就像是犯了胃痛,马耶拉脸上是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的表情。阿迪克斯疲惫地坐下来,用手帕擦着眼镜。


  “到我这儿来,孩子。我给你喝点儿东西,能让你胃里舒服起来。”

  多尔夫斯·雷蒙德先生不是善良之辈,我万分不情愿接受他的邀请,可还是跟着迪尔一起过去了。我心里暗想,如果阿迪克斯知道我们和雷蒙德先生如此亲近,他可能会不高兴,至于亚历山德拉姑妈,她百分之百不会赞成。

  “给你,”他说着,把插着吸管的纸袋递给了迪尔,“吸上一大口,就舒服啦。”

  迪尔叼住吸管吸了一口,脸上绽开了笑容,接着大口啜饮起来。

  “嘿嘿。”雷蒙德先生显然把怂恿小孩学坏当成了一件乐事。

  “迪尔,你要当心。”我向他发出警告。

  迪尔松开吸管,咧嘴一笑。“斯库特,这只是可口可乐啊。”

  雷蒙德先生靠着树干坐了起来。他刚才一直躺在草地上。“你们这两个小家伙,不会给我泄露秘密吧?说出去会坏了我的名声。”

  “您是说,您从纸袋里喝的从来都是可口可乐?纯可口可乐?”

  “没错,女士。”雷蒙德先生点点头。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混合了皮革、马匹和棉籽的气息。他脚上的那种英国马靴我只见他一个人穿过。“我差不多只喝这个。”

  “这么说,您只是假装……对不起,先生,”我赶忙打住话头,“我不是故意要……”

  雷蒙德先生嘿嘿一笑,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于是我试着改用不那么冒失的措辞又一次问道:“您为什么要那样呢?”

  “为什么——噢,明白了,你是问我为什么要假装?这个嘛,非常简单,”他说,“有些人不喜欢……我这样的生活方式。现在我可以说,让他们见鬼去吧,我才不在乎他们喜不喜欢。事实上,我确实说过我不在乎他们喜欢不喜欢——但我并没说让他们见鬼去吧。明白了吗?”

  我和迪尔异口同声地说:“不明白,先生。”

  “你们看,我是在给他们一个理由啊。如果人们能把事情归结于一个理由,就好办多了。我很少到镇上来,每次露面的时候,如果我晃晃悠悠的,还时不时从这个纸袋里喝点什么,他们就可以说,多尔夫斯·雷蒙德成了威士忌的俘虏——所以他不会洗心革面了。他根本管不住自己,所以才过着那种生活。”

  “这样是不诚实的,雷蒙德先生,会让您显得更坏,您本来就已经够……”

  “就算这是不诚实,但对旁人来说是大有好处的。芬奇小姐,私下里我并不怎么喝酒,可是你知道吗,他们永远,永远也不可能理解——我之所以这样生活,是因为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


  “你曾经因为扰乱公共秩序被判处三十天监禁,对吗,汤姆?”吉尔莫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

  “那个黑鬼最后被你打成了什么样子?”

  “吉尔莫先生,是他打的我。”

  “没错,可是你也被判刑了,对不对?”

  阿迪克斯抬起了头。“那是一桩轻罪,有案可查,法官。”我听出他有些疲惫。

  “让证人自己回答。”泰勒法官的声音也显出了倦怠。

  “是的,先生,我被判了三十天。”

  我知道吉尔莫先生会诚心诚意地告诉陪审团,任何一个因扰乱社会治安被判刑的人都很有可能会存心占有马耶拉·尤厄尔,他只关心这一点,别无他念。这样的推论会起到作用。

  “鲁宾逊,你很擅长用一只手劈开大立柜,还有劈柴火,是吗?”

  “是的,先生,我想是吧。”

  “你的力气也足够卡住一个女人的脖子让她喘不上气,把她摔倒在地上,对吧?”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儿,先生。”

  “可你有足够的力气,能够做到,对吗?”

  “我想是吧,先生。”

  “小子,你已经盯了她很长时间了吧?”

  “没有,我从来没有盯过她。”

  “那你帮她劈柴、打水,干了那么多活儿,可真是够体贴的,对不对?”

  “我只是想给她帮帮忙,先生。”

  “你真是太慷慨大方了,你每天做完工回到家,也有杂活儿要干吧?”

  “是的,先生。”

  “你为什么不给自己家干活儿,反而去帮助马耶拉小姐?”

  “两边的活儿我都干,先生。”

  “你一定很忙吧。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先生,您指的是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热心,主动帮一个女人干家务活儿?”

  汤姆·鲁宾逊迟疑起来,看样子是在搜肠刮肚寻找说辞。“她好像没人帮忙,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

  “怎么会呢,小子,那个家里有尤厄尔先生,还有另外七个孩子。”

  “噢,我说过,他们好像从来都不帮她……”

  “小子,你干这些劈柴、打水的活儿,纯粹是出于好心?”

  “我说过,我只是尽力帮点儿忙。”

  吉尔莫先生对着陪审团冷冷地一笑。“你看起来真是个大好人啊——干了这么多事情,从来都分文不取。”

  “是的,先生,她挺让人可怜的,她好像比家里其他人都尽心尽力……”

  “你竟然会可怜她?你竟然会可怜她?”吉尔莫先生惊讶得差点儿撞到天花板上。

  证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在椅子里局促不安地动来动去。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坐在楼下的人,没有一个会觉得汤姆的话中听。吉尔莫先生停顿了好长时间,好让这句话充分渗透到人们的内心深处。

  “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你像往常一样经过尤厄尔家,”吉尔莫先生开口道,“她喊你进去劈开一个大立柜,是这样吗?”

  “不是的,先生。”

  “你否认那天经过了她家?”

  “不,先生——当时她说屋里有活儿让我帮忙。”

  “她在证词中说,那天她让你帮她劈开一个大立柜,对吗?”

  “不是,先生,不是这样的。”

  “你是说她撒了谎吗,小子?”

  阿迪克斯忍不住站了起来,不过汤姆·鲁宾逊并不需要他助自己一臂之力。“我并不是说她撒谎,吉尔莫先生,我的意思是说,她记错了。”

  吉尔莫先生又一连问了十个问题,都是按照马耶拉的证词重现当时的情景,证人的回答一律是“她记错了”。

  “尤厄尔先生难道没有把你赶跑吗,小子?”

  “没有这回事儿,先生,我不认为有过。”

  “你不认为有过,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根本没待那么长时间,没等到他赶,我就走了。”

  “你在这件事情上倒是很坦率,那你为什么溜得那么快?”

  “我说过,当时我很害怕,先生。”

  “如果你清白无辜,为什么要害怕呢?”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任何一个黑人,处在那种……困境中,都很危险。”

  “可是你并没有身处困境啊——你在证词中说,你当时正在拒绝尤厄尔小姐。像你这样的大块头,难道害怕她会伤害你,以至于撒腿就跑?”

  “不是,先生,我害怕会上法庭,就像现在这样。”

  “害怕被抓起来,害怕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不是,先生,是害怕不得不面对自己没有做过的事儿。”

  “你是在故意顶撞我吗,小子?”

  “不,先生,我绝无此意。”

  吉尔莫先生的交叉讯问我只听了这么多,因为杰姆命令我把迪尔带出法庭。也不知道为什么,迪尔突然哭了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一开始他只是静静地抹眼泪,后来他的抽泣声越来越大,看台上有好几个人都听到了。杰姆说,如果我不带他出去,他就要对我下命令了,塞克斯牧师也劝我最好离开,于是我就照办了。


  “儿子,如果你是那个陪审团的一员,而且另外十一位成员也是跟你一样的男孩子,汤姆现在就已经是个自由人了。”阿迪克斯说,“到目前为止,你的生活中还没有什么会干扰你的推理过程。汤姆的陪审团成员,是十二个通情达理的普通人,可是你却能看到在他们和理性之间隔着一层东西。那天夜里,在监狱大门前,你也看见了同样的情形。那帮人最后之所以离开,也并不是因为理性占了上风,而是因为我们守在那里。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什么东西让人丧失理智——即使他们努力想做到公平,结果还是事与愿违。在我们的法庭上,当对立双方是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的时候,白人总是胜诉。这些事情很丑恶,可现实生活就是如此。”

  “那还是不公平。”杰姆执拗地说,他用拳头轻轻捶打着膝盖,“绝对不能在只有那种证据的情况下给一个人定罪——绝对不行。”

  “按理说是不能,可他们就那么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你还会看到更多这类情况。法庭本应是人们得到公平对待的地方,不论这个人是什么肤色,但陪审团包厢里一贯有人把个人恩怨夹带进去。等你再长大一些,你会发现每天都有白人欺骗黑人的事情发生,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一个白人只要对黑人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多么富有,也不管他出身多么高贵,这个白人就是人渣。”

  阿迪克斯的语调很平静,所以他说到最后,那个词让我们的耳膜猛地一震。我抬起头,发现他脸上带着激愤的表情。“这个世界上最让我厌恶的事情,莫过于下等白人利用黑人的单纯无知欺骗他们。休要自欺欺人——这些行为一天一天积累起来,我们早晚要为此付出代价。我希望不是你们这一代去偿还。”


  “我还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意识到这一点呢。”他说,“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是,莫迪小姐不能担任陪审员,因为她是女人……”

  “你是说,在亚拉巴马州,女人不能……”我腾地一下愤怒起来。

  “是这样。我猜,这大概是为了保护脆弱的女同胞们,免得她们接触到肮脏下流的案件,比方说汤姆这个案子。另外呢,”阿迪克斯咧嘴一笑,“如果让女士们来担任陪审员,我怀疑案子永远都结不了——她们会没完没了地打断别人,提出各种问题。”

  我和杰姆哈哈大笑起来。要是莫迪小姐坐在陪审席上,肯定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我想象着老杜博斯太太坐在轮椅里参加庭审的情景——“约翰·泰勒,别再敲了。我想问这个人几个问题。”也许我们的先辈这样规定是明智之举。

  阿迪克斯说:“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这是我们应负的一份责任。总的来说,我们就配得到这样的陪审团。首先,梅科姆的公民顽固得很,对担任陪审员不感兴趣;其次,他们也是有所畏惧。还有就是,他们……”

  “畏惧?为什么呢?”杰姆问。

  “怎么说呢,如果——咱们来打个比方,假设雷切尔小姐开车撞了莫迪小姐,由林克·迪斯先生来决定赔偿的金额。作为一个店主,林克先生不想失去任何一位主顾,对不对?于是他就对泰勒法官说,他不能担任陪审员,因为他不在店里的时候没有人帮他照应生意。这样一来,泰勒法官只好答应他的请求。有时候他是带着愤怒应允的。”

  “他为什么觉得其中一个人不会再到他的店里买东西呢?”我问。

  杰姆说:“雷切尔小姐会,莫迪小姐不会。不过,陪审团的投票表决是保密的啊,阿迪克斯。”

  我们的父亲嘿嘿一笑。“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儿子。按理说,陪审团的投票表决应该是保密的。可是,一个人在履行陪审员义务的时候,就得对某个案子拿定主意,并且表明自己的看法。人们不喜欢这么做。有时候搞得很不愉快。”


  “哦,赫克,”阿迪克斯说,“我看当务之急是……老天爷,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阿迪克斯把眼镜推上去,用手指按揉着眼睛。“杰姆还不到十三岁……不对,他已经十三岁了——我连这个都记不清了。不管怎么样,这个案子都会在县法庭进行审理……”

  “什么案子要上法庭,芬奇先生?”泰特先生放下二郎腿,朝阿迪克斯探过身子。

  “当然啦,这显而易见是一起正当防卫,不过我还是得去办公室查查资料……”

  “芬奇先生,你认为是杰姆杀了鲍勃·尤厄尔?你是这么看的吗?”

  “你听见斯库特是怎么说的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她说杰姆从地上爬起来,猛地一下把鲍勃·尤厄尔从她身上拽开——也许他在黑暗中夺下了尤厄尔手里的刀……这个我们明天就会弄清楚。”

  “芬——奇先生,你等一下,”泰特先生说,“杰姆根本没有用刀刺过尤厄尔。”

  阿迪克斯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泰特先生,似乎对他所说的话甚为感激。不过阿迪克斯还是摇了摇头。

  “赫克,我知道你这么做是出于好心,我也领情了,可是,这种事情绝不能开头儿。”

  泰特先生站了起来,走到前廊边上,朝灌木丛里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把双手插进后裤兜里,面对着阿迪克斯。“开什么头儿?”他问。

  “赫克,你别怪我直来直去。”阿迪克斯单刀直入地说,“但是这件事儿谁也别想隐瞒过去。这不是我做事的风格。”

  “没有谁要隐瞒什么,芬奇先生。”

  泰特先生的声音很平静,他的靴子牢牢地踏在地板上,就像是脚下生了根一样。我父亲和警长之间展开了一场奇异的对抗,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抗争,我实在捉摸不透。

  现在轮到阿迪克斯站起身来,走到前廊边上。他清了清嗓子,朝院子里干啐了一口。他也把两手插在后裤兜里,面对着泰特先生。

  “赫克,虽然你没把话说明白,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谢谢你的好意。琼·露易丝……”他转向我说,“你刚才说,是杰姆把尤厄尔先生从你身上拽开了,对吗?”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我……”

  “赫克,你听到了吧?我从心底里感激你,但是,我不想让我的儿子顶着这样一团阴影开始他的人生。驱散阴影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一切都摆在明面上。让全县的人都带着三明治来参加庭审吧。我不想让他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长大,我不想听见任何人说:‘杰姆·芬奇……他老爹花了一大笔钱,才让他脱了干系。’这一篇越早翻过去越好。”

  “芬奇先生,”泰特先生淡淡地说,“鲍勃·尤厄尔是倒毙在自己的刀口上。他自己害死了自己。”

  阿迪克斯走到前廊一角,眼睛盯着紫藤。我觉得,他们两个都很固执,虽然固执得各有千秋。我真不知道谁会先让一步。阿迪克斯的固执表现得平静似水,几乎不形于色,但倔强起来和坎宁安家的人很有几分相像。泰特先生的固执则是直冲冲的,显得有些粗莽,不过他和我父亲是旗鼓相当。

  “赫克,”阿迪克斯背过身去说,“如果我们掩盖了事情的真相,那就等于完全违背了我一直以来教育杰姆如何做人的原则。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父亲很失败,简直一无是处,可我就是他们所拥有的全部。在这个世界上,杰姆最先看的人是我,然后才去看别人,我一直努力让自己活得堂堂正正,能够直视他的目光……如果我默许这种事情发生,坦率地说,我从此以后再也无法坦然面对他的眼睛,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他。我不想失去他和斯库特,因为他们是我的一切。”

  “芬奇先生,”泰特先生依然稳稳地根植在地板上,“鲍勃·尤厄尔是自己倒在刀口上的。我能证明这一点。”

  阿迪克斯转过身来。他的手深插在口袋里。“赫克,你就不能从我的角度考虑一下吗?你也有孩子,只不过我年龄比你大。等我的孩子长大成人之后,如果我还活着,也已经是个老家伙了,可现在我——如果他们不信任我,也就不会信任任何人。杰姆和斯库特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如果他们听见我在镇上讲的是另一个故事——赫克,那样我就会永远失去他们啊。我绝对不能家里一套外面一套。”

  泰特先生用鞋跟在地板上蹍来蹍去,耐心地说:“他把杰姆摔在地上之后,自己也被树根绊倒在树底下——你瞧着,我可以演示给你看。”

  泰特先生把手伸进裤子侧兜里,掏出一把长长的弹簧刀。这时候雷诺兹医生来到了门口。“医生,那个婊子养的——死在了校园里那棵树底下。你有手电筒吗?最好带上这个。”

  “我能想办法绕过去,把车灯打开。”雷诺兹医生说,不过他还是接过了泰特先生的手电筒,“杰姆没什么事儿。我看他今天晚上不会醒来,所以用不着担心。鲍勃·尤厄尔是被这把刀杀死的吗,赫克?”

  “不是,那把刀还插在他身上。从刀柄来看是把厨刀。肯应该已经把棺材运过去了。晚安,医生。”

  泰特先生啪的一声打开弹簧刀。“就像这样。”他说。他握着刀柄,假装绊了一跤,在他身体前倾的同时,他把左臂伸到了自己的前下方。“看明白了吗?他就这样刺穿了自己的软肋。他的全部重量落在刀刃上,刀子顶了进去。”

  泰特先生合上弹簧刀,塞回口袋里。“斯库特才八岁,”他说,“她当时吓坏了,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会大吃一惊的。”阿迪克斯冷冷地说。

  “我不是说她在胡编乱造,我是说她太惊慌了,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再说当时天黑得要命,漆黑一片。除非有谁非常习惯黑暗,才有资格充当目击证人……”

  “我无法接受你这种解释。”阿迪克斯轻轻地说。

  “真见鬼,我不是在为杰姆着想!”

  泰特先生的靴子在地板上跺了一下,声音大得出奇,莫迪小姐的卧室里亮起了灯光。斯蒂芬妮小姐家的灯也亮了。阿迪克斯和泰特先生望了望街对面,又彼此对视了一眼。他们静静地等着一切平息下来。

  泰特先生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芬奇先生,我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你争辩。今天晚上你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任何人都不应该有这样的经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顶得住,还没倒在床上。不过,我现在很清楚,你这回没有根据事实进行推理,而我们今天晚上必须解决这件事儿,因为等到明天就太迟了。鲍勃·尤厄尔肚子上还插着把刀子呢。”

  泰特先生又问阿迪克斯,难道他打算站在法庭上,坚持认为一个跟杰姆体格相当的男孩,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拖着一条被扭断的胳膊,和一个成年人搏斗,最后还杀死了他吗?

  “赫克,”阿迪克斯突然问道,“你刚才挥舞的那把弹簧刀,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一个醉汉手里没收的。”泰特先生淡淡地答道。

  我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尤厄尔先生勒得我喘不上气……然后他倒了下去……一定是杰姆爬了起来。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赫克?”

  “我说过了,是我今晚在镇上从一个醉汉手里没收来的。鲍勃·尤厄尔可能是在垃圾场的什么地方捡到了那把厨刀,磨得贼快,然后就等待时机……等待时机下手。”

  阿迪克斯步履沉重地走到秋千架旁,坐了下来。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膝之间,眼睛盯着地板。他的动作异常缓慢,就像那天晚上在监狱前面一样,当时我看着他把报纸折叠起来扔在椅子上,觉得这个慢动作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

  泰特先生尽量放轻脚步,在前廊上踱来踱去。“这不是你能决定的,芬奇先生,一切取决于我。这是我的决定,也是我的责任。起码这一回,你得站在我的角度看问题,否则你再想反驳也无能为力。如果你非要试试,我会和你当面对质,说你是撒谎,说你的儿子根本没有用刀刺死鲍勃·尤厄尔。”他缓缓地说,“这件事儿根本扯不到他身上,你现在心里也很明白。他只是想让自己和妹妹安全到家。”

  泰特先生停下了脚步,站在阿迪克斯面前,正好背对着我们。“先生,我不是个十足的好人,可我是梅科姆县的警长。我在这个镇上生活了一辈子,转眼就四十三岁了。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从我出生之前到现在发生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有个黑人小伙子平白无故丢了性命,而那个应该为此负责的家伙也一命呜呼了。这回就让死者埋葬死者吧,芬奇先生。让死者埋葬死者吧。”

  泰特先生走到秋千架旁,拿起他先前放在阿迪克斯身边的帽子,然后向后捋了捋头发,把帽子戴在了头上。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公民竭尽全力阻止犯罪的发生,是违反法律的行为——这正是他所做的。也许你要说,我有责任把真相告诉镇上所有的人,不应该有所隐瞒。可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梅科姆所有的女人,包括我太太在内,都会捧着天使蛋糕去敲他的门。芬奇先生,在我看来,这个人为你、为整个镇子做了一件大好事儿,如果人们无视他的隐居习惯,硬要把他拉到聚光灯下——我认为,这就是犯罪。这样的罪恶,我可不想加在自己头上。如果换成任何其他人,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可他不一样,芬奇先生。”

  泰特先生像是要用靴尖在地板上钻出一个洞。他揪了揪鼻子,然后又揉了几下左胳膊。“芬奇先生,我也许算不上什么人物,可我毕竟还是梅科姆县的警长。我说过了,鲍勃·尤厄尔是自己倒在刀口上毙命的。晚安,先生。”

  泰特先生咚咚咚地走下前廊,又大踏步穿过前院。只听他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把车开走了。

  阿迪克斯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地板,沉默良久。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斯库特,”他说,“尤厄尔先生是自己倒在刀口上的。你能听明白吗?”

  阿迪克斯看上去需要有人帮他打起精神。我跑过去,使劲儿拥抱他,亲吻他。“是的,我能理解,”我宽慰他说,“泰特先生是对的。”

  阿迪克斯挣脱出来,认真地看着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这就像是杀死一只知更鸟,对不对?”

  阿迪克斯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里轻轻蹭了一会儿。他起身穿过前廊走进阴影里的时候,又恢复了往常轻快的脚步。他进屋之前,在怪人拉德利面前停顿了一下。“阿瑟,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他说。